149 第一四七章:前世今生何所异,真情挚爱岂相同_鱼跃龙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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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 第一四七章:前世今生何所异,真情挚爱岂相同

  八月十七,清晨。

  宋微睁开眼睛,打个大大的哈欠,唯有一个感想:娘的,老子终于睡醒了!

  伸手摸摸左肩,肿块似乎下去不少。睡太久,浑身躺得生了锈一般。很想伸个懒腰,貌似某人叮嘱过,十天之内不能抬左手。于是伸出右胳膊,像转风车似的抡几圈,跳下床,蹬腿蹦跶一阵。

  他这里才弄出动静,李易便进来把脉,又啰嗦几句。蓝靛领着内侍宫女鱼贯而入,招呼问候过,更衣的更衣,倒水的倒水,端药的端药,摆饭的摆饭。

  宋微左手不便,十分大爷地站着,任由伺候。问:“我爹起来没?”

  蓝管家正帮忙扣衣襟上的金丝盘纽,答道:“陛下尚未下朝。”

  虽然蓝靛表情如常,宋微就是没由来觉得他在腹诽休王殿下。摸摸鼻子,嘿嘿干笑:“那我等等他。老头子也真是……身体不好,干嘛非得早朝。谁有事见谁不就得了。”

  先在宪侯府关了十来日,接着又在宫里关了好几天,宋微颇有点儿想念自己的休王府。但老爹没下朝,无论如何也该等着见面说说话,再申请回去。

  吃罢饭,里外转两圈,无聊得很。看见床头搭着独孤铣的外衣,案上铺着修改过的奏折,一副当事人根本没有离开,或者随时都能出现的样子,不免有点儿扎眼。既然皇帝老爹早朝去了,独孤铣那厮当然也早朝去了。一会儿不知是跟到寝宫来讨嫌,还是专等自己出宫时,在宫门口拦截。

  宋微想到这,不觉有些烦闷。他却不知道,昨夜宪侯与皇帝谈完,直接落荒而逃,失魂落魄不足以形容其狼狈,连暖阁的门都没敢进,更别提到床边看他一眼。这无意落下的外衣与奏折草稿,都是神经失常举止失措的证据。

  打从六皇子睁眼,伺候的人无不绷紧了弦,就怕他做出什么加重伤势的不当举动来。被好几双眼睛盯着,宋微等同半个残废。实在没趣,索性拿过独孤铣那张奏折草稿翻看。

  嗯,字迹工整,条理清楚,语言通顺。最最重要的,是很容易看懂。

  独孤铣作为武将,文笔只能说尚可。然言之有物,没一句废话。所思所议,切中要害。他若谈的其他内容,宋微或许看得一头雾水,偏偏说的是本次朝贡接待工作。经过先头长孙如初一番恶补,又亲身经历了最重要的三天活动,宋微对此不说了如指掌,也算具备全盘概念。一份奏折洋洋洒洒千余言,读下来居然毫无障碍,甚至能从字里行间看出写奏折的人背后的思路,以及某些未尽之言。

  不知不觉读完,长长的条幅叠起来挺厚一沓。心想,独孤铣这厮勤奋又用心,还有真本事。皇帝老爹有这样的臣子,其实蛮走运的。

  抬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闲人全都退下了,只剩下一个蓝靛杵在桌子那头。他刚把眼神投过去,蓝管家立刻躬身殷勤问:“殿下是要临帖,还是要摹经?微臣这就给殿下磨墨。”

  宋微失笑:“不好意思,你家殿下既不临帖,也不摹经。早朝怎的这么久?还没散么?”

  “回殿下,早朝已经散了。陛下颇觉不适,暂且躺下歇息。听说殿下正用功,不许微臣等打搅殿下呢。”

  “用功”两个字,从蓝管家嘴里说出来,正直得不能再正直。脸皮厚如宋小隐,也不由自主面上一红。

  “那啥,我去瞅一眼我爹。”走到门口,不想问独孤铣,于是改问李管家。

  “李易呢?怎么不见他?”

  “回纥使团今日午后启程出发,李大人刚出宫回府去了,预备代殿下给骨乞罗殿下送行。”

  宋微才想起把客人彻头彻尾丢在家里,自己这个主人就没回去招呼过,亏得李易上心记着。不过这回情况特殊,再说一趟朝贡回纥使团实惠面子都不少,骨乞罗贤侄大概不会见怪罢。

  走到皇帝卧室门外,却是青云迎了出来,低声道:“殿下,陛下刚刚睡着。”

  宋微也放低音量:“那我瞧瞧就撤。”

  青云将他引进去,室内站着好几个贴身伺候皇帝的内侍宫女,冲六皇子默然行礼,一点声息也无。恰巧宝应真人也在,两人相对拱手。

  瞧过皇帝,宋微到院子里溜达闲逛。不想宝应真人也跟了出来。

  “看殿下气色,伤势恢复得不错。”

  “劳真人挂念。我爹这病,辛苦真人了。”

  对面这位,鹤发童颜,红光满面,念及自己老爹,宋微不觉更加郁闷。他曾经私下与冬桑一起猜过宝应真人年岁,保守估计超过八十。皇帝还不到七十,动不动就躺倒。果然人比人,没法比。

  两人说了通闲话,得知冬桑追踪刺客追得不亦乐乎,不久前才托人给师傅捎过信。宋微无端艳羡起来。他当然知道,冬桑那身功夫,不是平白练就的,羡慕也没用。两人一块儿混日子的时候,人家该做的修行正事,从来不曾间断过。

  一老一少兜着圈子聊天,宋微到底忍不住,问起皇帝的真实病情。

  “真人也不必诳我了,直说罢,就我爹这样,往好了说,最多能撑多久?要是……往坏了说……”

  宝应真人恳切道:“殿下,生老病死,归根到底,不过尽人事,听天意。老朽唯有承诺,竭尽所能,为陛下尽人事。剩下的,便只能……听天意了。”

  说罢,不等宋微追问,借口准备丹药,匆匆告辞。

  宋微呆了好一阵,才迈开步子,爬上院中假山,寻块突起的大石头,缓缓坐下。

  宝应真人模糊不清的言辞中透出的,恐怕不是什么叫人乐观的讯息。宋微撑着脑袋,举起右手掐算。从第一次听说皇帝病危,至少过去三年了。三年来起起落落好好歹歹,反复不知几何。据说像这种情况,反而拖得久。何况老头子那个性格脾气,求生意志绝对比一般人强太多。

  宋微一面担忧,一面自我安慰。静静坐了许久,开始思考为什么唯独这个爹,叫自己如此挂念。

  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是很久很久了,宋微完全无法确定该用哪一个阶段的数字来描述其间时差。他模糊地记得——真的非常非常模糊,连涉及到的人物相貌都已完全想不起来。

  按说逃避回忆,刻意忘记,已经成为他的本能之一,但是此刻却不知怎么了,空虚的神经自己活动起来,仿佛急切需要被往事填满。他无比认真地回忆着,居然渐渐浮出了某些轮廓。

  他记得最早虽然是号称性别平等的世界,但因为自己是可以继承香火的男孩,父母分开时,被父亲及其族人使尽手段留下。等发现儿子跟男人鬼混,极度失望而后带来的剧烈反弹,那真是相当之不堪回首。总之,直到最后走投无路,来自血缘关系最亲近的人的厌弃,都远远超过其他人。

  后来……嗯,后来就突然变成了太子。这个太子亲爹亲妈都死了,有一个厉害的太傅,还有一个和蔼的摄政王。虽然理论上知道太傅和摄政王是什么物种,一旦实际过招,自己这个便宜太子简直不堪一击。做了两年自以为是的傀儡皇帝,莫名其妙挂了。

  再后来,爹娘都不错。自己做个闲王世子,万事不愁。突然有一天,皇帝垂危,却没有皇嗣。闲王世子稀里糊涂变成了太子,爹不是爹了,娘也不是娘了。这一回没有太傅跟摄政王逼人做傀儡,满心以为主角光环显灵,想干啥干啥,喜欢就勾搭,看不顺眼就收拾,结果……结果,咳,不提也罢。

  下一回,醒来又是在皇宫里,是个不起眼的隐形皇子。因为吃了教训,终日小心翼翼,自保为上。万没料到,一朝兵临城下,被称作父皇的那个人,居然打算随便抓个儿子传位,自己拍屁股出逃。天真愚蠢的自己,以为主角光环终于降临,圣母磁场临时爆发,主动替下同病相怜的兄弟,临危受命。自我催眠天降大任于斯人,拼了命地蹦跶。被敌国皇帝抓去咔嚓的时候,才听说那可怜兄弟厉害得很,一路收复失地,登基做了皇帝了……

  …………

  宋微头一回这样系统性地反思过往。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陷在了某个没法通关的游戏里。也许因为忘性太大,个性太蠢,每一次,都不由自主玩得认真又投入,最后输得惨烈又干脆。经验积累得多了,最终总结出的教训就是:跟皇家沾上就没好事,而自己,彻头彻尾不是当皇帝的料。

  这一次,又成了皇子。

  果然,总有些参数属于固有设定。但是,我可以做不一样的选择。

  宋微仔细回想,尽管也曾破罐子破摔,认定此番没什么本质不同,其实心底很清楚,终究还是不同的。经历不同,体验不同。爱的人不同,被爱的感觉很不同。娘不同,爹更不同。

  正如独孤铣符合他对完美情人的绝大多数期待一样,皇帝老爹其实也满足了他对完美父亲的绝大多数期待。至于剩下不够完美的部分——据说绝对完美实际上并不存在。

  当自己领略过这些不够完美的完美,带着满足的遗憾退场,这场循环游戏也许就能真正结束了吧……宋微这样想着。

  终究……是不同的。

  望向寝宫大门,他几乎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躺在里边的老者汩汩流逝的生命。正如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厚重密实无所不至的关怀与爱护。

  他靠在假山上,也不觉得无聊了。反正多陪一天,是一天。

  中午吃饭,皇帝起来了,父子俩对坐用膳。桌上摆的,都是些烂软清淡食物。皇帝命人给六皇子单独另上菜肴,宋微右手连摆:“爹,算了。我这左胳膊还抬不起来呢,也不合大鱼大肉。跟你一块儿吃,正好。”

  皇帝点头,脸上带着笑意:“如此甚好。”

  饭刚吃完,报鸿胪寺卿求见。

  皇帝皱眉:“韦厚德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宋微也奇怪,按说韦大人这个时候,不该忙着给各个使团送行么。

  青云道:“禀陛下,韦大人说,是特地来求见休王殿下的。”

  皇帝示意:“小隐,你去看看。没什么正事,打发他赶紧走。”

  宋微起身。片刻工夫,进来笑道:“回纥王子跟吐火罗王想当面和我道别,韦大人不好做主回绝,去王府没找着我,所以找到这里来了。爹,你说我要不要去?”

  皇帝满脸无所谓:“你自己看着办。”

  宋微歪着脑袋,勾起嘴角:“那爹你是想我去呢,还是不想我去?”

  皇帝轻哼一声:“我叫你去你就去?叫你不去就不去?你什么时候这般听我话?”

  宋微耸耸鼻头,不与老头儿一般见识。挥手:“那我去啦!送完他们还回来陪你吃晚饭!”

  骨乞罗与吐火罗王碰巧都想跟六皇子再见个面,索性约了结伴同行。那吐火罗王与回纥箭手在最后的比试中并列第一,不打不相识,也成了朋友。骨乞罗虽然没把小小一个吐火罗部落放在眼里,毕竟有些涵养见识,双方相处还算愉快。

  宋微连睡两天,骨头缝里生苔藓。韦大人及时送来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出门放风,快活得很,更别说要见的几个人都颇顺眼。他不耐烦鸿胪寺的礼官,跟骨乞罗和吐火罗王一提,那两人当即赞同,甩下大队伍,各自带几名亲卫,纵马放蹄,直奔出城,到十里长亭处喝酒唱歌。

  宋微单手握着缰绳,居然也不曾落后。到得长亭,几个人哈哈一阵大笑,顿时什么上邦藩属,主次君臣,尽皆置之脑后,仿似就是老朋友一般。总算休王殿下还记得肩膀上的伤,怕回去挨训,酒照送别的最低标准,只喝了三杯。那两人不知内情,以为他晚间还要忙政务,越发显得这场送别情深意重。

  众人一边喝酒,一边唱歌,最后回纥王子与吐火罗王都给休王殿下赠送了代表友谊的特别礼物。当然不如贡品珍贵,但也十分难得。宋微庆幸出门前换衣裳,任由蓝管家在腰上挂了一堆彰显身份的零碎。遂摘下紫金吊牌、白玉腰配,回赠二位蕃邦朋友。

  回宫时宋微心情爽快,一路轻松。进得寝宫,才发现多了好几个人。一眼看去,明国公长孙如初、成国公宇文皋、奕侯魏观,宗正寺卿延熹郡王宋寮,以及宝应真人,当然,少不了宪侯独孤铣,都在皇帝周围站着。要不是皇帝好端端坐在龙案后,宋微简直要以为这帮人是给老爹送终来了。

  心脏没来由蹦了蹦,讪笑:“人这么齐,都来陪我爹呢?正好,加上我,整两桌叶子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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