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番外八:丁亥、戊子_鱼跃龙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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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 番外八:丁亥、戊子

  八丁亥、戊子

  承兴二年的朝贡,吐火罗王比两年前忙得多,自己没来,派了当初在前六皇子面前露过脸的亲信当首席使者。回纥小王子骨乞罗倒是挺闲,负责出使的依旧是他。两拨人因了当初结下的老交情,再次结伴同行。

  进入大漠分手,一队向北,一队向西。向西的吐火罗使团走出不过几天,居然被本该向北的回纥使者追上。骨乞罗身边仅剩几名心腹,身上都带着伤,竟是在路上遭遇了埋伏劫杀。绝境中别无去处,只得转头西逃,寻求援助。

  吐火罗独立不过数年,部落中幸存者无不是踩踏着尸体与鲜血活下来的战士,一个个骁勇异常。人数虽不多,战力超级强大,硬是以少胜多,替回纥小王子打退了追兵。骨乞罗自己跟随使团逃往吐火罗地界,却就地写了封血书,哀求吐火罗使者潜行返回,送给上邦皇帝。

  宋微接到血书,只见上边写得分明,回纥小王子指控长兄欲图暗杀自己,怀疑父母已遭毒手,请求上邦皇帝主持公道。

  当即把三位国公找来,紧急开会商议。

  明国公老成持重,慢条斯理表示:依照惯例,蕃属臣邦继承人由上任首领指定,向天朝请封即可。只要新首领表明臣服态度,安分守己,咸锡朝廷并不干涉部族内部事务,等闲不插手内讧争斗。但若回纥王与王妃果然非正常死亡,为边邻安稳计,须尽快派人探看虚实,再做决断。

  成国公则认为:回纥小王子身份不同,与上邦皇室乃亲缘关系。若真是兄弟相残,毫无疑问有挑衅我上邦天威之嫌。最糟糕的,是有人表面老实,实则蓄谋已久,以为新皇初掌朝政,无暇他顾,想趁虚作乱。应立即传讯边将,森严戒备,必要的时候,出兵平乱。

  姚子贡见皇帝看过来,轻咳一声,补充自己的看法:若只是回纥一家还好办,如今吐火罗也被牵扯了进来。若处理不慎,扩大事态,后果难料。

  国公们尚未讨论出结果,鸿胪寺卿应召而来,将近年收集的回纥王室信息汇总报上。

  宋微听罢,在心里做了个总结:回纥兄弟阋墙这事儿,大概由来已久。随着回纥王年事渐高,加上自己仓促即位,使得某些人以为时机已到,借着骨乞罗朝贡返回的机会,在路上动手脚。回纥王儿子虽多,成器的不过两三个。其中老大曾跟随父亲四处征战,个人实力最强。至于小王子骨乞罗,颇有才能,又很会做人,声望也不低。有血书为证,吐火罗使者亲历,骨乞罗遭遇劫杀千真万确,只不知幕后主使是否如当事人所猜测,是回纥大王子。也不能排除骨乞罗借机发力,别有所图的可能性。

  鸿胪寺卿的信息,大部分来自使团朝贡时的汇报,还有一部分来自往来行商。遇上此等紧急状况,便显得很不够用。若在战时,自有边关守将积极刺探消息。然而十余年太平日子过下来,不知不觉就松懈了。

  宋微再次觉得姚子贡先头提出的当地设立府学的建议大有必要。咸锡君臣习惯了上邦天朝高姿态,总是等人来朝贡,时间一长,自然造成信息不对等。一旦发生意外,危机必定随之而来。

  宇文皋脸色凝重无比:“自从宪侯平定阿史那部叛乱,我咸锡已十年无边患。自高祖立国以来,边疆宁靖如许长久,可说史无前例。昔日回纥王追随高祖,辟土开疆,其忠勇自不必说。此后回纥与咸锡结姻亲之好,始终恭顺臣服,治下亦算得安稳,到如今,已然将近百年了。”

  在场以长孙如初岁数最大,是从高祖太宗时代走过来的元老,闻言皱起眉头:“蕃人好斗,喜逞勇比狠。这些年小打小闹不断,都被先皇压下去了。若是回纥及吐火罗开了头,只怕……”

  宋微听见明国公如此推测,忽想起穿越最初害自己吃官司的那场械斗群架,屁大点事差点闹得不可收拾。他在蕃坊长大,瞬间就理解了长孙如初的担忧。西北各部族在咸锡威慑弹压下,这么多年相安无事,怕是都憋得狠了,早已蠢蠢欲动。一旦回纥王子间内斗明朗化,再加上一个已经站队的吐火罗,真刀真枪打起来,会否迅速战火燎原,演变成大规模混战,谁也预料不到。

  别看朝贡时表现得老实,一个应付不好,这帮如狼似虎的家伙说不定立马就会趁机掉头,破门而入,抢到家里来。

  原本还觉得骨乞罗那厮太会装腔作势,搞出个血里呼啦的求援信——当初交趾王子那才叫命悬一线,也没见人来这一招。这时想通后果,宋微捏着那张血书,顿觉重逾千钧。

  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马上通知北边和西边做好准备。”

  姚子贡当即执笔起草圣旨,兵部紧急传令给昭侯李淙与威侯杜杗,命他们一面派人跟回纥王、吐火罗王接洽,一面在边疆加强戒备,以防万一。

  因为这事闹的,宋微一点过年的心情都没有了。几个相关核心部门也没敢放大假,十二个时辰留人值守,以便保持讯息通畅。

  正月初五,宋微正跟首席御厨讲偃月角儿(即后世所谓饺子)在馅料方面有什么新要求,被兵部送呈的西北紧急军报打断。原来性急的回纥小王子和吐火罗王不等上邦皇帝旨意到达,贸然出兵,直接跟回纥大王子干起来了。

  “我去!娘的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混蛋!”宋微一把将军报甩在御案上。

  兵部尚书忙道:“陛下息怒。如今春寒正隆,冰雪封路,那吐火罗王凭一股蛮勇之气抄小道偷袭,可一不可再。故双方仍处僵持对峙状态,怎的也要两月后才能真正开战。此期间正可供我方调兵遣将……”

  宋微抬眼:“调兵遣将?若是冰雪封路,回纥跟吐火罗啥也干不了,咱们的人又能调遣到哪儿去?还是说你兵部尚书大人有乾坤挪移撒豆成兵的本事?”

  兵部尚书不过急切间安抚皇帝,他心知肚明,即便吐火罗偷袭回纥的消息,也是斥候们千辛万苦才打听确切传回来。为今之计,只能干耗。被皇帝一眼横过,顿时语塞。心里不由得紧了紧,天子虽年轻,显然无法糊弄。

  宋微本欲立即将三公召来讨论,转念一想,大过年的,天气又不好,加上长孙如初年纪一大把,着急忙慌把人弄进宫,未见得能很快说出结果,太折腾。不如自己先好好琢磨琢磨。又问了几句,把人打发下去。

  兵部尚书看皇帝面沉似水,稳稳当当站着,一点急躁模样也无,若非御案上那份惨遭蹂躏的军报还在挺尸,他简直要怀疑之前骂娘摔东西就是一场幻觉。惴惴不安退下,心中自我安慰:陛下日益沉稳,当属臣民之福,臣民之福。

  宋微领着青云、蓝靛进了皇后寝宫。商议一番,独孤萦看看宋微,道:“论西北诸事,该是爹爹最清楚,不知……”

  宋微神情不变,点点头:“宪侯那里已经去信,过几天就该有回音了。”

  从皇后寝宫出来,宋微觉得脑子清楚不少,思忖着要不要马上就叫三公入宫,忽听青云道:“陛下。”

  宋微抬头:“嗯?啥事?”

  自打先皇驾崩,青云就不太管事了,只跟着宋微出进,职能类似内侍团队的监督顾问。

  青云望着他,缓缓道:“内侍外臣,皆有进言之责。臣有一言,欲禀告陛下。”

  青云一向不和他卖关子,突然如此郑重,宋微也郑重起来:“我听着呢,你说。”

  “正所谓君主臣辅。国公也好,军侯也罢,包括皇后娘娘,无不是陛下之臣,担的是辅佐之责,亦只能担辅佐之责。日常朝政,自有法度可依,先例可循。然兵戈之事,戎狄之患,关乎社稷兴衰,终究只能陛下做主。唯有陛下,才是咸锡之君,江山之主。还望陛下……牢记于心。”

  宋微怔住。脑子里就像刹那间煮沸了一锅粥,滚烫的汁液咕嘟咕嘟往外飞溅,烫得整个人从头到脚脱了一层皮。

  好一阵,他才稳住心神,手撑在回廊的白玉栏杆上。寒气透过皮肉直侵入骨头里,宋微冷静下来,冲青云一笑:“多谢总管。”

  青云冲他回个礼:“陛下言重。”

  拿到骨乞罗的血书以来,宋微面上强作淡定,心底一直烦躁得很。这烦躁积攒多日,几乎彻底打破此前顺畅得意的状态。

  他在次日就把讯息传给了独孤铣,一边强压着日益浓重的烦躁,一边迫切等待着回信。甚至潜意识里不止一次想过,独孤铣会不会暂且放下东南事务,就此返京。

  此刻被青云几句话点醒,顿如醍醐灌顶,看清了自己症结所在。两年间朝廷运转良好,最重要的原因,是没有发生真正意料之外的大事。在常规范畴内,只要皇帝本人不乱来,决策失误的可能性很小,风险相对也低,所以才产生了顺风顺水的错觉。而现在,意外来了。这个意外,将不论旁人如何出谋划策,都需要自己以君主的身份,最终决定无数人的死生命运,以及家国存亡。

  他也不是没做过主。曾经无知无畏,指挥倜傥,杀伐决断,却无不以惨淡告终。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怪不得,一天比一天烦躁。

  宋微吐出一口气,胸间烦闷消散不少,与此同时,背上却仿佛压上了一座山,简直要抬不起脖子。

  伸手揉揉后脖梗,转头冲蓝靛道:“我要的三鲜馅偃月角儿,到底弄好了没?”

  正月初八,宪侯信使抵京。宋微望着地下齐刷刷一溜跪倒的十几条大汉,惊得半天没说话。最后问领头的蔡攸:“他把你们全给打发回来了?”

  “回禀陛下,原宪侯亲卫,凡景平十四年以前跟随侯爷的,除去牟平秦显二位,都在这里了。”

  也就是说,独孤铣把他从西北带出来的亲卫,全部派了回来。这些人,都曾在西北战场拼杀,任何一个,皆足以独当一面。

  “那现在还有几个跟着他?”

  蔡攸道:“陛下放心,侯爷从东南水兵中又选拔了一批人。”

  两年多了,以宪侯之能,想必已经把水军牢牢收服。然而面前这些,无不是追随他十年以上的忠勇之士,如同左臂右膀。

  这些人,宋微没一个不认识。慢慢看过去,最后明知故问:“他叫你们回来做什么?”

  “侯爷说,我等不再是宪侯亲卫,只是咸锡勇士。边疆但有所需,任凭陛下差遣。”蔡攸从怀里掏出一卷丝帛,“这是侯爷给陛下的奏章,另外还有一封给牟平的信,请陛下过目。”说着,双手呈给皇帝。

  丝帛铺开,居然占满了整个御案,密密麻麻全是字。宋微“咦”一声,捏了捏,明显不是写奏章的常规料子:“这是块什么玩意儿?”

  蔡攸只得交待:“不敢隐瞒陛下,侯爷本拟与臣等同行入京,行至半途,忽决意返回,临时裁了驿站卧房中的幛幔,写下了这封奏章。”

  江南富庶,官驿招待大人物的房间陈设精雅,这幛幔用的是上等绡纱,轻薄细密。

  宋微眼睛望着桌面,不知多长时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手指无意识地蹭了蹭,那绡纱滑溜得很,倏忽从桌沿滑落,跌入怀中,堆做轻柔婉转的一团。

  “你是说……他本打算跟你们一起回京,走到半路,又忽然折了回去?”

  “是。臣等夜以继日,奔出五百里,临时在官驿歇息。侯爷忽然改了主意,花半宿工夫写好奏章信函,天不亮就动身回了广陵。”蔡攸也没完全想通自家侯爷是几个意思,既然皇帝问起,侯爷没交待不能提,便照实说了。

  宋微又发了一会儿呆,重新把一堆丝帛展开。独孤铣写给牟平的信不过尺余见方,连奏章一个角都不及,顺手先拿过来看。内容十分简洁,大意望他接受皇命,率领原侯府侍卫赴西北协助威侯,并提点了若干注意事项。

  牟平比秦显更精明,野心也更大,正适合打发到边疆去建功立业。

  宋微再次瞅瞅地下跪着的一溜大汉,但见人人神情激奋昂扬,姿态跃跃欲试,一副唯恐没仗打,没功劳可立的样子,不禁失笑。

  心中顿生豪情万丈,却偏要端着架子,温和道:“兵者,凶器也。圣人唯兴仁义之师。与诸君共勉。”

  汉子们齐声大吼:“圣人唯兴仁义之师,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当晚,宋微趴在龙床上,将独孤铣的奏章铺开,又细细读了一遍。洋洋数千言,读了足有两个时辰。宪侯对于西北局势的看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半句题外话也没有。想起他走到半路决定返回,深夜扯了床上的纱帐写奏章,宋微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儿发痛,有点儿发堵,又有点儿发麻。片刻工夫,这感觉便火烧火燎扩散开来,活像被什么带毒的蚊虫叮了一口。

  原本早该睡了,这下哪里还睡得着。望着床帐顶叹口气,宋微默默往下伸手,握住自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小兄弟。平日里忙得很,再加上不间断的跑马射箭运动,劳动五指君的时候还真不多。感觉上来得极快,脑子里才一闪,再睁眼时,写满锋利字迹的绡纱上已然喷湿一大片。

  身体里那火却还没熄下去。又撸了半晌,总像差着一把柴禾似的,温温烫烫地煎熬着,烧不痛快。

  宋微死了心,翻身躺到另一侧。一边打哈欠,一边将那绡纱奏章团到枕头底下。心说这大小,做个围脖正合适,可惜戴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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