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第〇七四章:自古艰难唯一死,从今磊落似重生_鱼跃龙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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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第〇七四章:自古艰难唯一死,从今磊落似重生

  皇帝仍在养病,半躺半靠在龙榻上,接见独孤铣。独孤铣照常跪拜后,汇报了一番京城内外防卫治安措施,尤其是元宵节三天灯会,不设宵禁,治安更是重中之重。

  皇帝听罢,不置可否,也不叫他起来。半晌,忽幽幽叹道:“元宵佳节,是小隐的生日,也是……他母亲的祭日。朕原本打算,这一日带他拜拜他母亲,再做个小小的庆生宴。待到正月十九,便叫宗正寺和太常寺预备六皇子入籍之事。”正月十九是朝廷各部门开工的日子。

  如今六皇子躺在床上,没俩月下不来地,一切打算都只能延后。独孤铣低着头,道:“启奏陛下,景平十八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六殿下及冠,微臣有幸,曾与玄青上人及交趾新皇等,于交趾苏沥王宫为六殿下庆生。”皇帝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桩典故。

  微微愣怔,旋即恼怒。该死的独孤铣,他这是在炫耀还是在讽刺?龙案一拍,冷哼道:“你什么意思?”独孤铣

  “咚”地磕了个响头:“微臣欺君犯上,自知罪不可恕。陛下先前所询,有关六殿下身世经历,臣绝不敢妄言。唯独关涉私情处,有所隐瞒,陛下并不知晓,但求陛下听一听因由缘故。千错万错,皆是臣之错,任凭陛下责罚,不敢有丝毫怨言。”等了片刻,见皇帝没反对,独孤铣慢慢讲起来。

  “六殿下与臣相识,是景平十七年五月。臣奉旨汛期巡方,顺道往西都老宅替父亲取几件旧物。此事曾上奏陛下,想来陛下还记得。”宪侯老宅失窃,丢了□□御赐的金印玉册,折腾许久又找了回来,皇帝记得还很清楚。

  从鼻子里哼一声,表示自己正听着。

  “就这一回,我在西都偶遇了当时还是蕃坊货郎的六殿下,一见倾心,无法忘怀。”第一回相遇,实在太过不堪,没法启齿。

  独孤铣心想,反正欺君也欺过了,就说到这份上吧,皇帝绝不可能细问。

  皇帝心里骂道,什么一见倾心,无法忘怀,你小子拈花惹草的毛病,跟你爹一个样!

  “因公务在身,不过匆匆一面,就此分别。行至雍州境内,为探查实情,不被蒙蔽,欧阳大人与我,分明暗两路前行。这个陛下早已知悉。没想到数月后,我于途中遭逢前往交州的西都蕃坊穆家商队,而六殿下恰在其间。凑巧又遇玄青上人往南疆游历,遂结伴同行。”皇帝听到这,又是一声冷哼:“我看你不是去替朕办事,倒是去冶游玩乐去了!”独孤铣知道皇帝是气话,也不辩白,稳稳当当往下讲:“我要配合欧阳大人的行程,并不能一直与他们同路。然而毕竟方向一致,路线重合,中间断断续续,总能相见。”话说至此,抬起头,显出几分凄婉神色:“陛下,缘之一字,便是如此了,叫人无从逃脱。”皇帝被他触动心事,一时没有反应。

  “其时尚无人知晓六殿下身世,不过当他一名商行伙计。然而越与之相处,越觉率真可爱,动人心魂。我寻找时机,表明身份,几番告白,无奈他始终不肯答应。”这几句皇帝听来颇为顺耳,便没有打断。

  独孤铣继续道:“直至穆家商队在交州边境救了玄青上人与交趾王子,传讯于我。后交趾王子邀上人及穆家掌柜赴苏沥做客,六殿下与王子很是投缘,亦在被邀之列。异国他乡,共度佳节,新春除夕,互诉衷肠……”

  “啪!”皇帝一巴掌拍在龙案上。拍完了,却不知要说什么。瞪了独孤铣一阵,悻悻道:“既如此,你回京复命,为何不带他回来?”若当时带回来,提前一年多便能认回这个儿子。

  “我何尝不想,可是他不愿意。他不愿来京城,更不愿进侯府。我纵然……再不舍得,也无法勉强于他。此后但凡有机会,我便往西都探望他。去岁春末,奉旨赴西域寻人,途经西都,”独孤铣望着皇帝,

  “陛下,臣斗胆,实言以告。西域之行,迢迢万里,路途凶险,其时臣心中忐忑,忽感人生无常,遂与六殿下约定,若平安归来,则终身相许。孰料……孰料天意难测,造化弄人,臣固是平安归来,却发现……”却发现要找的人就在身边。

  皇帝沉着脸,一言不发。独孤铣道:“陛下圣明,不必臣自辩,为何退了姚家的亲事,为何一夕之间,遣散内宅。”皇帝瞥他一眼,忽道:“你就说说,你这回怎么把他骗进京来的吧。”独孤铣浑身一颤。

  皇帝果然是操控人心的高手,只需一句话,前面那么多铺垫即刻土崩瓦解。

  “臣……”独孤铣双手握拳,撑在地上。他始终都明白,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所有外在阻碍,其实均不足为惧。

  真正的困难,一直来自内部。自己起心隐瞒,两人间的矛盾势必变成心结。

  而宋微拔剑自戕,则将之激化到有死无生的极端地步。心结难解,总有办法慢慢结。

  生死相逼,才叫人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仿佛无尽寒夜,不见一丝光亮。

  独孤铣在宋微床前杵了一夜,才接受这个事实。又在明思殿里跪了九天,此刻才能竭力周旋于帝王面前。

  “陛下也看到了,六殿下是个什么性情。无论他什么时候知道,都不会愿意随我上京。我……发现他可能就是陛下要找的人,亦无十分把握。便想与其那么早就勉强他,令他难过,不如待陛下确认过再做打算。故而直入西都,履践前约。六殿下重情义,信然诺,我既去了……他便也就来了。”后面的事,皇帝是参与者,无需多言。

  至于事情怎么搞砸的,皇帝这下全明白了,指着独孤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独孤铣又道:“是臣辜负了他。臣忠信不能两全,然恰如陛下所言,父子天伦、君臣大义在此,儿女私情再大,也越不到前面去。我知他必将怨我恨我,却不料……不料……他会伤心至此,臣百死莫辞其咎……”皇帝勃然而怒,一袖子把龙案上的砚台扫到地下:“你的意思,他还离不得你了!”独孤铣

  “咚”地又磕了一个头:“陛下息怒。”皇帝上一回这么郁卒愤懑,是御医李易招供,当年纥奚昭仪肚子里的,并非通奸的野种,而是自己亲生血脉。

  上上回,则可以追溯到纥奚昭仪一个招呼也不打,放火自焚,母子同时葬身火海。

  “百死莫辞其咎?你以为朕不想杀你一百次?你把朕的孩儿害成这样,朕恨不得、恨不得……”独孤铣低声道:“陛下请放心。是我独孤铣惹出的祸端,我自当担责到底。我会一直守着他,慢慢开解。臣以为,六殿下聪明灵慧,只是一时没想通。待他想通了,定不会再如此这般,伤及自身……”皇帝怒道:“你打的什么龌龊主意?还想公然缠着他不成?”独孤铣神色灰心黯淡,语调却越来越平静:“陛下觉得,经此一事,就算我能时时守在六殿下身边,又如何?”皇帝顿时顺畅了,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报复般的快感:“没错,他不会原谅你。”独孤铣道:“陛下,从我打算将他带进京那天开始,我就没想过要他原谅。我所要的,只是能留在他身边。我已无法实现对他的承诺,却可以履行对自己的承诺。不论他是蕃坊货郎、商行伙计,抑或是天潢贵胄、皇子王孙,我独孤铣喜欢他,爱慕他,心中只有他一人,必定倾尽所有对他好。我会用我的全部力量保护他,爱惜他,全心全意,一生一世。”皇帝惊呆了。

  许久之后,皇帝直直望着他,开口道:“你莫忘了,你是宪侯。”独孤铣也笔直回望着皇帝:“臣很清楚,臣是宪侯。臣对六皇子,是爱慕之情,倾心之意。莫非宪侯便不能用情专一,相思暗恋?”皇帝听懂了,爱慕之情,倾心之意,不是拥戴之情,君臣之义。

  一个搞断袖的闲散王爷,一个好龙阳的实权大将,对于未来的新君来说,哪一个都是好消息。

  虽说名声差些,却是保护六皇子的极佳方案。

  “你一直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皇上明鉴,臣罪该万死。”皇帝看了宪侯半天,忽然有些悲凉。

  “小泽,你想好了。如你所言,他会恨你,更会死心。朕还会叫他娶亲、生子。你要守着你的诺言,无望地过一辈子么?”独孤铣再次叩首:“情之所钟,无怨无悔。恳请陛下成全。”皇帝最后什么也没说,只虚弱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宋微真正清醒,是在正月十五夜里。他浑浑噩噩躺了这么些天,中间偶尔有片刻意识,那感觉轻车熟路,一心以为再次穿越成功,只想快些醒来看看是何情况。

  无奈身体沉重僵硬,倒像是入了梦魇一般。等啊等啊,熬啊熬啊,终于熬到有力气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看清头顶床帐,漫无边际的疼痛自胸口扩散,尽管身体动弹不得,所有的神经却都好似跟着抽搐起来。

  真……是……太……他……娘……的……疼……了……无意间发出低微而痛苦的呻/吟,立刻惊动了坐在床边的独孤铣。

  “小隐?”

  “我……”宋微只想搞清楚一件事,可惜力气不济,唯有一丝气音出口。

  独孤铣握住他的手,把耳朵凑过去。

  “死了……没有?”独孤铣听清了,黑黝黝的眼珠直勾勾盯着他看,根本不说话。

  宋微看得分明:不是幻影,不是臆想,不是时光倒流,不是原主重生。

  额上渐渐现出冷汗,疼的。他咬牙转了转脖子,独孤铣忽然弯腰,伸手从床边铜盆里拿出巾帕,一边给他擦汗,一便将脑袋固定住。

  结结实实的触感告诉宋微:主动终结人生行动以失败告终。不是一般的失败,而是功败垂成,彻底失败,一败涂地。

  因为,他把自己搞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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