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19_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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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9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在发现自己的半边身体逐渐失去知觉的时候,顾云声想起这句老话。

  他拼着右半边身体残留的最后一点力量,把方向盘死命往路边一打,左脚死命踩住刹车,总算是把车停了下来。身后的车愤怒地按了喇叭以示对他忽然变道的抗议,顾云声对此只能报以无声的苦笑,但就在他想去够放在一边的手机的时候,却发现另外一只手的情况似乎也不妙起来。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又是戒酒期的症状,不敢着急,只能坐在驾驶座上,期望着自己的力气慢慢恢复。然而尽管时间流逝,暮色益发浓重,麻痹感还是并没有得到多少的缓解。顾云声看着行人道上步伐匆匆的行人,试图想找到一个稍微往自己这边看上一眼的,再向他们出声求助,但他隔着车窗张望了十来分钟,似乎并没有人愿意在这个下班的终点为旁人多分出一分关怀来。

  等顾云声费尽所有力气用僵硬的小指把车窗按下,背上已经汗湿了一大块。正好有个女学生骑着自行车擦着他的车子过去。他只犹豫了一下,叫出声音来:“同学……请你停一下,帮个忙。”

  对方疑惑地停下了车子,又有点迟疑地回了头。顾云声尽量让自己的笑容不那么僵硬,继续说:“我身体不舒服,不能开车了,连手也抬不起来了,能不能请你帮我打个电话给我朋友?”

  亏得他生来一张好皮相,简直衣冠楚楚又言语得当,没把人家小姑娘吓走。她点了点头,推着车倒回来:“拿我的电话打好了,你说吧。”

  顾云声道了声谢,迟疑了片刻,报了林况的手机号,又说了自己的名字,过了很久电话通了,顾云声就听那个女孩子慢声细气地说:“您好……您朋友顾云声让我打电话给您,他说他没法子开车,手抬不起来……我们现在在……我看看,哦,尹水南路,这儿有个法国餐厅您知道吗,就在这个边上,那好,我会转告,不客气,再见。”

  她挂了电话,说:“他说这就赶过来……你没事吧?要不要我给你打120?”

  顾云声苦笑,还没来得及说“不用了”,副驾驶座上的包里,手机又响了。

  毕竟已经晚回去了,他怕是江天打过来的,想接又不敢接,偏偏这时那个好心的女孩子会错了意,自告奋勇地问:“要我替你接电话吗?”

  眼看着她按下扩音键,一听到那个“喂”字,顾云声的头皮立刻就麻了。他有点无奈地看了一眼替他举着手机的女孩,心里认命地叹了口气,说:“江天,我这边出了点问题,可能你要过来一趟了……”

  林况和江天两个人赶过来的时间相差不过几分钟。刚看到林况的时候顾云声还有闲心开玩笑:“真是对不起,这个钟点你应该在和林太太吃晚饭吧,又把你叫出来了……”

  林况一把打断他:“半边身子不能动是什么意思?你又喝酒了?”

  “没,那天之后就一点也没喝过了……”他迟疑了,但林况目光逼人,知道是躲不过去,声音低下去,“我可能安定片吃多了……”

  “你……”林况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正要说他,马路另一边一辆车停下,江天从车子钻了出来,两个人目光一对上,林况冲他招了个手,趁江天还在过马路的间隙,弯下腰瞪了顾云声一眼,“你等着治你的人来吧。”

  江天出来的匆忙,外套也来不及没穿,跑过来一看,起先并没看出端倪来,人没事,车子也没事,他正稍稍松了一口气,却瞄见林况脸色很差,声音也跟着沉下来了:“你在电话里不说清楚,出什么事情了?”

  路灯下江天的脸色被各色阴影带得模糊起来。顾云声看不清楚,心里极不安定,但到了这一步,躲是躲不过去的。他有点绝望,随之而来的也有一些并不明朗的解脱感,纠结在一起,又被更大的羞愧感笼罩。他强迫自己去正视江天的眼睛,尽量清晰而缓慢地说,给江天也给自己一些消化的时间:“没按时回家也没事先跟你打个招呼,是我不好。你听我说,我开车开到一半,手脚忽然不听使唤了,半边身体现在还是没什么知觉。我想大概是我太想迅速戒酒,反而有点太依赖安定的缘故……”

  一直到他说完,江天都没有出声。顾云声心想不管好坏总是要挨这一刀,戒掉了再说当然比戒到一半出这样的事被抓个正着好,但已经这样了,更坏也坏不到哪里了。

  江天这时转头对林况说:“我开车送他去医院,能不能麻烦你帮忙搭把手,把他弄到副驾驶座上去?他说他半边身子没知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有多严重。”

  林况点头:“放到后面吧,少走两步路,他也舒服一点。我知道他在哪个医院戒酒,我开车在前面带路。”

  “有劳你。”

  一路上沉闷无比,顾云声倒在后座,看江天一点也没说话的意思,自己也绝了开口的念头。到了医院送急诊,医生问了状况,和顾云声说了一通过量使用安定片会和他其他的戒酒药的成分产生某种反应,导致暂时的神经失调。顾云声被他说得晕头颠脑,完全插不上话,好在打了两针后送去病房,失去的知觉慢慢又回来了。

  从顾云声进急诊室到出来,再到再度离开医院,江天脸上一点表情不见,连眉头都不皱,就在一边静静地等。顾云声中途看见好几次他问林况事情,林况也一一答了,知道这件事情不妙,但既然抓到现行,那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已经由不得他去多解释什么了。

  当大夫来复诊并确认可以出院后,一直没说话的江天问:“你是想待在这里,还是回家?”

  顾云声听不出他的口气,莫名打了个寒战,强自镇定:“既然没事了,那就回去。江天……”

  谁知江天根本不理他,转头对林况说:“林先生,真是麻烦你了,今晚要不是你他怕是没这么能出院。也谢谢你告诉我他戒酒的事情。”

  “不要紧。顾云声他也是想尽快把酒戒了,这次安定的事情,可能是不小心吃多了两片——说句惭愧的话,这东西以前我也碰过,有的时候就是不知不觉多吃了还不知道,醒过来也后悔。我想这次他也吃足苦头受够教训,下次再不敢滥用药物了。”

  明知林况是在帮他,顾云声眼下也只敢装傻,站在边上低着头不接腔,脑子里飞快地想怎么应对回家之后的局面。他一边想,一边听林况和江天道别,才赶快抬起头来说:“林况,今天真是谢谢你。我都不好意思再和你说这句话了……”

  “你啊,也注意一点,安定也绝不比酒精祸害小。”说到这里林况自嘲一笑,“以后你再打我电话求救恐怕我也有心无力了,我和颖梅后天的飞机飞雅典。”

  其实仔细看,在医院在明晃晃的探照灯一样的白炽灯下,还是能看到林况眼角嘴边淡淡的瘀青,顾云声忽然都不忍细看了,伸手和他告别:“一路顺风,好好过,要幸福啊。”

  “托你吉言,一定一定。”林况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也递过了自己的手。

  回去的路上顾云声几次想解释,全被江天冷冰冰一句“回家再说”堵回去。他有点委屈,觉得江天这个样子还不如林况还在的时候。他有错在先,他认了,也道歉了,诚心戒酒,吃了多少苦头,脱了一层皮;何况这十年来,做过这么多荒唐事,连前情人都被抓到过好几次,也没见江天发过脾气或者说过重话,却没想到眼下就是为了两粒药片,弄得这么僵。

  进了房门换鞋的时候,顾云声猛然发现原来江天出门穿的鞋子都不成对。他当下愣在了门边,嗓子堵得厉害,本来要出口的道歉也立刻卡住了。

  餐桌上的食物早就冷透了,江天扭头看了一眼,问:“晚饭你还吃吗。”

  “我不饿,你吃吧。”

  江天点点头,走过去把盘子都收了,接着就听见所有东西都倒进垃圾桶的响声。顾云声又累又倦,兼之愧疚,简直是坐立难安,他知道江天真的生气了。

  忽然厨房里传来一声脆响,继而是瓷器砸在地板砖上的破裂声。这还是他们刚开始同居时顾云声拉着江天一起去买的一套四十头的青花梧桐餐具,因为上面的花色正是疏淡的江景和高而阔的云霞,每次拿这套出来吃饭两个人都会互相取笑一番。挑选餐具的情景和平日里说笑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瓷器却先碎了。

  顾云声冲到厨房门口,看见江天蹲在地上收拾碎片,下意识地踏进来,想来帮把手。江天瞄见他,立刻说:“你赤脚,别进来,在客厅坐着。”

  这句话让顾云声愈发难过,本来听到声音都条件反射缩回去的脚又放了下来,捡起就在脚边的一块,拉住江天的手:“你别扔,我找人去补。”

  江天动作一僵,总算是把碎盘子放在了一边。他抬起眼来看了一眼顾云声,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嘴上说得还是:“都说了打赤脚不要进来了。”

  “我要和你道歉,和你解释,你一路上都说回家再说。那好,现在回家了,你却在这里捡一个破盘子。”

  “有什么好说的,你要戒酒,结果反而嗑药去了,我都知道了。你朋友替你背书,说你再不犯了,我也知道了。道歉也道过了,你还想说什么。”

  他的语气毫无生气,疲惫不堪。顾云声目瞪口呆,没想到江天会说这样的话,这一路上在心口打转的话立刻噎住了,哆嗦了半天,才说:“好……我其实就是想和你说,我酗酒,之前不敢让你知道,所以一直装着没事也不在你面前喝酒。本来想趁你去瑞士的时候尽快把酒戒了,打了戒酒硫,结果被人灌了酒,休克了一回,这才改得其他药剂再辅助安定。林况结婚的事情让我情绪不稳定,最近几天多吃了几片,但我真的没有上瘾,这是个意外,而且是个惨痛的教训,我绝对引以为戒……还有,你打电话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人其实是在医院里的,我也不敢和你说……对不起,这件事情上一直在骗你,我知道这十年来已经过得够糟的了,我不想你因为酗酒看不起我。没想到现在你看到我又开始有用药的倾向了……这大概更坏吧。”

  他一直耻于向任何人承认自己酗酒的事情,但这次磕磕绊绊说完这一通之后,发觉原来对着江天,竟然也还是说出来了。江天一直垂着头在听,但听完之后,还是无动于衷一样,手指轻轻拨弄着碎了的青花盘子。

  “……看来你是不想说什么了。”顾云声心里的绝望加深,声音反而镇定了。

  “你现在才想起来说。”江天问。

  “嗯?”

  江天提高声音,同时抬起头来,眼底里的怒火煎熬了这样久,都熄灭了,幽幽地看不见光:“都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要不是我正好打电话过去,你还准备瞒多久?是不是嗑得神智不清还要瞒着我?是不是嗑完了躺倒在马路中间?等着我去给你收尸?你以为每次你都能有运气?顾云声你想怎么样?你还想不想过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一声不吭憋着,就不跟我说!还一辈子,去他妈的一辈子!”说着再压不住火,狠狠一拍流理台,正好拍在一块碎片上,瓷片裂了两半,手也被割破,血水顺着指缝嘀嗒往下淌。

  顾云声没见过他发火,怔在当地半晌没说话,后来见到血才醒过来,抢过去抓着他的手去冲冷水,江天皱着眉头一掰胳膊,甩开顾云声继续说:“你以为你闷不做声把酒戒了,脱掉一层皮,你做过的事情就消失了两清了从来没有发生过了?你既然种了这个因,现在就得吃这个果。我陪着你我心甘情愿陪你一起吃。你要是什么事都非得藏着,那还不如一拍两散拉倒。”

  江天打开笼头,把手上的血迹洗了,洗着洗着觉得腰上一紧,知道是顾云声扑了上来。

  他不说话,就这么死死缠住江天的腰。江天发了一通脾气,之前因为顾云声的一切担心和忧虑稍微地平息下去。不知这样僵持下去多久,江天叹气:“你这次是停下来了啊,要是没停住呢。”说到这里之前接到电话后一路开车去找顾云声时的种种念头又浮上来了,不愿意再想下去。

  顾云声把额头抵着江天的背,声音沙哑:“你不知道,重新见到你,我才记起有些事情是多么羞耻,所以哪怕洗掉一点,一点点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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