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回 赤瑕馆醉怜娇憨客 竹泉斋梦惊离魂吟 上
上回说到沈、林诸人于赤瑕馆起了六出社，皇帝蓦然而至，竟也说要入社，不禁教人诧异。沈馥有意刁难，又使巧话骂他，皇帝却也欣然应允。各自取了雅号，安梅照又说以雪入题，众人集思广益，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得了三十余个。只是沈馥竟以旧名入题，不觉生了些波澜。阮涣纯心思纯净，只提议沈馥既为东道，则先作一首，是为抛砖而俟玉者也。沈馥欣然落笔，须臾而就。只见稿上一首杂言，曰：君不见鲲鹏横拖千里外，俄而无影踪。君不见寒蓑浮叶江渚上，到底还懵懂。残碧铮铮抵万重，玉尘纷纷连天涌。白沙淡月孤帆影，雾洒蓬山途未通。照松故衣任自在，筛篁盈耳影朦胧。空潭不见翩翩客，浓淡本非冰雪中。阮涣纯笑道：“这分明是朵雪莲花！”秦瘦筠细细一看，道：“却是个雪僧，抑或雪道。”林晚泊忖道：“我道却是个雪隐士。”安梅照笑道：“是道还僧，何必细分！且待我注解来。”遂走笔道：贵极不过金，最贱不过泥；尊极不过君，最卑不过乞。问谁得见千秋色，问谁得享永世名？志凌云，独驾穷途泪涕零。怀投笔，耄年龙钟难请缨。负惊才，潘江陆海谁相倾？得知音，松风山月恐惭琴。寻高玄，函关空谒青牛影。慕陶君，彭泽柳衰樽也倾。探武陵，沉舟岂可渡迷津？蓦回首，落英缤纷自在林。望不了，湘江水绿蜀山青。唱不尽，古道阳关断肠铃。对不完，月颦竹苦两喑哑。捱不明，桐雨幽窗漏叮咛。一枕清霜冷如冰，寒灯耿耿总难凭。汗青纷纷下如麻，小字蝇头尽虚名。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朝无常逐流星。英雄强无眼中泪，白头晚照余一襟。察察与闷闷，昏昏与明明。世上本无缘与命，生死同梦何谓醒？胁下裁云双飞翼，好风送我击南溟！秦瘦筠笑道：“解得切，比爨稿还达观些！只怕扶摇子这样写来，倒是得罪了自家祖师。”安梅照淡然道：“道法自然而隐万物，试问天地之间，何不为道？既如此，我即道，道即我，乘风归去，不亦快哉？”皇帝倒是坦然，只道：“我不懂这些，爨薪做了好诗，自是我社大喜。”阮涣纯嚼着鹿脯，嘻嘻笑道：“馥哥哥做得好诗，纯儿高兴。”林晚泊却道：“只是爨薪到底离了题，若因此开了先例，日后社中岂无约法可言？”秦瘦筠亦玩笑道：“确实要罚，快替咱们研墨誊稿！”沈馥便入了座亲自研墨，又命子薛取来雪浪琼葩笺来。安梅照又道：“爨薪大病未愈，这回大可搁笔。”皇帝忙忙颔首，道：“爨薪珠玉在前，若是再来上几首，只怕要我把后年的诗都抄了。”众人闻言皆忍俊不禁。沈馥也觉精神不济，便告了声罪，只道：“今日便让出我去，只誊录监判便了。”众人皆道极公。沈馥便将已有的题目中择了些，贴在画屏上请众人勾选，自去更衣吃药。众人尚在思索，安梅照已蘸笔将《雪神》与《雪意》勾了，又回头勾了《雪影》，底下赘了个“扶”字。阮涣纯一瞧，便急了，忙央道：“梅照哥哥把《雪影》让了纯儿罢。”安梅照便将“扶”字抹了，改作“徘”字，笑道：“罢了，合该教你挑来拣去，否则怎么唤作‘徘徊客’呢？”阮涣纯接了笔，只红着小脸，咬着嘴唇，又将《雪声》勾了，刚写了半个“纯”字，又忙忙抹了，替上一个“徘”字。众人看着不禁暗笑，只是心里却愈发怜爱他。秦瘦筠瞧阮涣纯羞得双颊绯红，不觉将他搂了，又喂新进的糕点给他。林晚泊也不说话，接过笔来将《对雪》勾了，接着将《忆雪》也勾了，也赘上了一个“净”字。皇帝看了一圈，笑道：“好在没人作《咏雪》。”说着径自蘸了笔只将头一个《咏雪》勾了，也赘了个“蕉”字。待众人都勾完了，秦瘦筠方离了座，一连将《雪舞》《雪霁》两个都勾了，又勾了《雪色》，赘上一个“碧”字。待沈馥更衣回来，各人皆已得了。子薛将白铜烧蓝寒玉吐蕊手炉用凤栖梧桐的布帛包了给沈馥搂着。沈馥便饱蘸浓墨，一并誊录。一时誊毕，只见稿上依次道：《咏雪》蕉覆君洒向琼葩片片斜，争似玉梨满天涯。身前本是瑶台种，当属人间第一花。《对雪》净友柳子饰东篱，蒹葭淡素衣。落浦冰心抱，飘空慧灵题。悄然栖四里，皎洁相与期。始知天上客，也能赋知音。《忆雪》净友碾玉化苔点碧沉，结香凝露作月痕。残柯老枝对阶影，长吟短嗟易断魂。曾酌衰黄蹊无迹，犹望霜霰廊窈深。残雁折梦惊寒衾，须知冰雪难为尊。《雪影》徘徊客烟动瑶光宫，香沁琼疏丛。照水迷绰约，凭栏缀玲珑。惊鸿栖软绛，纤柳任朔风。回舞剪月色，溶荡有无中。《雪声》徘徊客穿松而筛竹，玉碎并露泣。闻傲骨铮铮，亦乱跫纷纷。珊珊绝天籁，瑟瑟惊空蒙。朝来窥善客，皎然覆清芬。《雪色》碧管倾寒固三界，飞花逐明台。盈盈眼波横，飒飒星斗灿。晓色染碧水，霞光映金山。一夜玉龙舞，谁将素辉裁？《雪舞》碧管化蝶游姿飞仙镜，扣梦抛珠种玉薇。潋滟凌波晴丝袅，翩跹御风琼瑶舞。逐香曼妙低复举，画影婆娑近却无。玉骨缟衣天上姿，清极不知霜娥妒。《雪霁》碧管昨夜冰天涌，隐约色都空。清光映海日，明霞激彩琼。泠泠霜华梦，皓皓桂魄同。朦胧广寒影，疑在水晶宫。《雪意》扶摇子未开玉朵先剪水，乍上紫霄欲飞英。无香真水仙中品，纵堕泥花也晶莹。《雪神》扶摇子灵河精露灌仙丛，晴为肌骨月作容。素夺天宫皎轮色，皓魄岂肯投软红？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绝。皇帝免不了落第，只欣然道：“我虽是凑数的，只与你们一块儿，倒也脱了些俗气。”沈馥自来公允，道：“蕉覆的原也不错，只是他们写得好些。”皇帝一听，却是喜上眉梢，只也不多话，在一旁坐了吃茶。秦瘦筠抱着阮涣纯坐于膝上，两指夹了他的鼻尖，笑道：“我最爱徘徊客‘回舞’句，《雪声》亦是晶莹可爱，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众人也都夸赞起来，阮涣纯心里欢喜，早已羞得红粉霏霏，口内却道：“休要取笑纯儿了，纯儿只觉着梅照哥哥写得才好呢！”秦瘦筠道：“不错，扶摇子‘未开玉朵先剪水，乍上紫霄欲飞英’真乃神来之笔，‘素夺’一句却是将魂也勾勒出来了！”安梅照淡然一笑，道：“那两首毕竟浅白，倒是净友的《忆雪》颇有可赏。”沈馥笑道：“要我说，《忆雪》第一，《对雪》第二，《雪色》第三，《雪影》《雪神》《雪舞》《雪意》次之。”众人又打趣了一回，颇为可乐。皇帝笑道：“今日净友夺魁并无异议，咱们快敬他！”说着，已举杯相邀。林晚泊含笑饮了，只谦道：“诸位谬赞了，到底失于穿凿。”其他人又依次敬了他几回，林晚泊不胜酒力，便早早退了。阮涣纯噙着酒杯，倚在熏笼上道：“过了除夕，便是元宵了，不如咱们制些灯谜来赏玩。”秦瘦筠笑着去戳他酡颜，道：“除夕还没过，便想要过元宵了！又是贪酒，偏是鬼点子多！”哪知阮涣纯竟醺醺然盹着了，口内还嚷着要吃酒酿桂花元宵。众人又笑了一回，竟唤不醒他，秦瘦筠便命孙姑姑将阮涣纯移到暖阁里睡了。一时回了来，众人已说起灯谜来了，安梅照道：“瘦影孤栖，犹思续命。打一药名。”沈馥脱口道：“独活。”又道：“我也出一个：聊寄尺缣，遗香传馥。打一花名。”秦瘦筠道：“这个是素馨花。”皇帝笑道：“我是粗人，只说个俗的。低头思故乡，也打一药名。”秦瘦筠笑道：“那是怀熟地。我也出一个，在地愿为连理枝，打《孙子兵法》一句。”皇帝心中快意，不假思索道：“故合之以交。”众人又各自说了几回，一时欢声笑语不断。沈馥倒也欢喜，也吃了好几杯酒，只隐隐有些头昏，一下歪在皇帝身上。众人见状，却也识趣儿，也忙忙走了。皇帝忙命人制醒酒茶。沈馥倚在皇帝怀中，只觉眼饧耳热，扶着额呆呆道：“怎么都没影儿了？”皇帝搂着他，只觉新柳惊靠，天香满怀，轻轻道：“闹了这一日也累了，你该休息了。”沈馥醉眼朦胧，笑嘻嘻去抚他的胡髭，道：“我一点也不累，你怎么也来了，社里可没邀你呢，定是巴巴的赶过来的！”皇帝心底发笑，竟头一回觉着沈馥十二分的可爱，不由柔声道：“小呆瓜，你自个儿允的，怎么忘了？还拐弯抹角骂我是鹿，可不是禽兽了？”沈馥一听，果真思索起来，却又皱眉嚷着头昏，嘟囔道：“罢了，你来的迟，自要罚你！”又伸手去捉帝冠上颤动的金龙，怪道：“你何时也兴起这个来了？”说着，径自一抽，又取下自己髻上的白玉簪子换了，笑道：“这才好呢！”难见沈馥娇态天真，皇帝心中却是万分欢喜，只叠声应允，任之由之。沈馥仰首一笑，眼中清光婉转，鬓边青丝如瀑，更兼沁香冷幽，别是风流。皇帝见了，不觉痴了半晌，心道：“原来往日竟使明珠蒙尘，玉树旁栽了！”便搂着沈馥又是一番疼惜，一番内疚，只暗暗发誓日后更要好好待他。恰逢子薛端着醒酒茶进了来，皇帝便接了来喂沈馥。哪知沈馥却闹了起来，竟是满嘴的痴话疯话。皇帝心里只一味怜惜，竟也不恼，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哄着沈馥服了药，闹得衣服也打湿了一半。待更衣回来，沈馥已上榻睡了。莲瓣似的小脸卧在杏子红羽衾上，倒有些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的意味。皇帝更是爱怜不已，便静静坐在榻边瞧着他。但见清辉如水，洒香满帘，不觉又想起安梅照前日劝言，恍然间竟是将旧日的怨恨洗去了一半。等沈馥熟睡，皇帝方离了赤瑕馆。自此月明人静，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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