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回 惑嫌隙端王承笞挞 矢单羁光王戍西边 中
又说朝堂之上，康王赵澄言惊四座，使得众人疑云暗生，纳罕不已。赵洌一出长信殿，便见季随鸥飞步而上，一身的煞气，几欲取人首级一般，便含笑道：“随鸥唇干气逆的，莫不是秋燥的厉害？且随洌回宫用些百合羹罢。”季随鸥本于玉鉴宫中候命，听闻赵洌受辱至此，如何不义愤填膺，便立时赶往天宝门。但见周遭众人，季随鸥也知不妥，便诺诺应了。一时分花拂柳，渡廊过桥，但见屋宇突耸，显崔巍敞，正是玉鉴宫。甫入仪门，见上悬着一匾额，曰“幽兰空谷”，又见朱栏曲折，泉池缭绕，嘉木扶疏，秀石峥嵘，衬着错落楼台，参差殿宇，分外精雅幽异，果真有几分脱然出尘之气。入了内庭，季随鸥刚要开口，却听赵洌忍着笑，道：“白蔻姑姑，给咱们随鸥做碗雪梨百合羹来。”白蔻笑着应了，又含笑道：“以前秋天的时候，殿下最爱吃娘娘做的蜜糖菊花冻了，奴婢也给殿下做一份罢。”赵洌心下微酸，面上犹笑道：“到底是姑姑心疼我。今年秋天来的早，宫里上下的绿豆饮改作雪梨茶罢。”白蔻谢了恩，便忙下去办了。紫葳一壁奉茶，一壁道：“殿下不在，宫中不知多冷清。别处再好，到底不比自己宫里的顺心如意。殿下此次入宫，可要多待些时日才好。”话音一落，却听白芍轻斥道：“都多大了，还这般口无遮拦，慎夫人听见了却是无妨，若是被旁的听见了，可不知怎么嚼舌根编排咱们殿下。”紫葳听了，却笑了起来，“慎夫人迁宫修行多年，如何听得见？惠妃娘娘又是个极宽柔的人，便是听见了也不打紧。至于庄妃娘娘，她即将临盆，九殿下又见好事，怎会有闲情逸致来咱们玉鉴宫听这墙角？”赵洌含笑道：“多谢姑姑提点，倒是我疏忽了，快去库房将那上好的血燕送给庄母妃。”紫葳忙道：“庄妃娘娘有喜那会儿便送去了，前日里也送了些，这点女人家的事体怎好教殿下挂心。”紫苏也插嘴道：“说起来这九殿下也实在孝顺，时时在仙居宫里给庄妃娘娘解闷儿，也不妄庄妃娘娘这般疼爱九殿下了。”赵洌亦是笑，又问了欣妃饮食起居。紫葳道：“依例送了，娘娘如今回宫，少不了打点的，奴婢便多封了些银子过去。”赵洌觉得甚妥，又嘱咐了几句，便同季随鸥入了怀石轩。季随鸥破口便道：“这康王竟敢这般谤毁，着实欺人太甚！”赵洌却是眉舒眼恬，道：“九弟这是权柄新握，正在兴头，况且他年纪小，一时失了礼数也是有了。”季随鸥见他这般云淡风轻，更是嗔目切齿，道：“眼下这传言已是路人皆知，他又将安、刘等人调离，难道子璋你竟要任由那乳臭未干的小子……”便在这时，却听门外笑声朗朗，道：“王爷真真的好福气！有这样一个肝胆相照的弟兄！”又听外头唱道秦大人来了，但见门外便进来一人：姿同琼树，态若孤松，逸志凌霄，宛如潘安再世；胸藏锦绣，口吐珠玑，颖思入慧，疑是陈王重生。正是秦紫湘。赵洌顿时喜上眉梢，笑着迎了出去，道：“京中一别，已有两年，不知檀文一向可好？”秦紫湘笑着揖道：“江南税案后，下官便外放岭州凿山修路，近日才调入京中。”季随鸥亦喜道：“咱们的智囊来了，檀文这名字取得好，紫气东来，紫气东来啊！”秦紫湘含笑道：“今日入宫述职，便听闻这朝堂之事，故此不请自来，还望二位海涵。”季随鸥一听，却是大笑起来，向赵洌道：“你瞧他如今是从三品司工院中丞了，打起官腔来，倒也有模有样的！”一时入堂奉茶，闲杂屏退。赵洌笑说道：“檀文来得倒巧，随鸥方才裂眦嚼齿的像是要吃人，你一来，他倒是怒火尽消了。”季随鸥一听，激愤复起，却听秦紫湘道：“随鸥这是关心则乱。若是放到别人身上，他怕是心比比干还多一窍。终究是一起长大的情分，王爷好福气。”季随鸥倒是一愣，细忖片刻，俨然茅塞顿开，便有些讪讪然，道：“康王这般锋芒毕露，绝无益处。方才确是我毛躁了。”方安心坐了。秦紫湘吃了茶，眉心轻蹙，“方才这事儿已传到大公门，眼下怕是路人皆晓。王爷可要早作打算。”季随鸥面露不屑，“康王久不在京中，只当这儿是那缤海蛮夷之地，便可三人成虎了么？况且子璋名声在外，岂是流言可毁的？康王大刀阔斧，只当瓮中捉鳖，却不想是自取烦恼：景王定会速速入京；杞王才经一难，理应按兵不动，然京中若有异举，王将军却必来勤王，便如杞王亲临。至于崇光王，定是决心追查此事，以求自保。只因子璋落难，下一个必是他无疑。”赵洌一听，便抚掌大笑道：“果是咱们随鸥，堪称当世孔明！”秦紫湘敛容道：“不错，可知此次崇光王入京后，与那纪、周、孙、童之流秘密集结数次，结党之图昭然若揭。”季随鸥笑道：“这崇光王一党实是千呼万唤始出来。”赵洌一听，目光似凝非凝，竟有些出神，只低低道：“三哥这是不得不争了。你当九弟当真如此鲁莽？若非有戚氏一族为他筹谋，他如何敢兵行险招。如今旧事重提，还这般大张旗鼓，九弟自然别有居心。”此话却是正中三人心事，又听赵洌道：“父皇当年定是知晓三哥与六弟皆是蒙受不白，而三哥重伤在身，唯有教六弟委屈。”季随鸥道：“不论如何，早早正名方是要紧，可要下令追查？”赵洌微一凝眉，却道：“非也。如今之势，搜证必是难如登天。试想平舒妃薨逝，宫内六品及以上的宫婢皆杖毙；吕芬容搬出仁禧宫后病逝，料想也再无人证。至于物证，便是有，怕也是在父皇手中。若待细查，必会惊动父皇，父皇素来对我……届时前荆后榛，定然防不胜防。”一话未完，更觉进退维谷，也不复淡定之貌。秦紫湘亦道：“康王甫上任，便借题发挥，闹得满城风雨，自是有备而来。为今之计，与其教康王先声夺人，不如顺水推舟，教议政会下令彻查，也是名正言顺。”季随鸥忙道：“不错，康王这般轻狂模样，只怕大臣们也需弄个明白。所谓清者自清，眼下只防着康王嫁祸便好。”赵洌已觉愁云惨雾，不觉失笑道：“难道教我掘地三尺，将偌大的清凉台都掀了？戚永年老谋深算，历时三年，只待今日一击。而我筹措至今，亦不过燕巢幕上，鱼游釜中，依旧在劫难逃。”秦、季二人一听，便忙忙劝慰起来。赵洌途穷反笑，道：“监朝三月，怕已是万象更新。父皇下了这道旨意，也未必没有立储的心思。九弟如此光景，更是志在必得。只望九弟念在手足之谊，能够手下留情。”季随鸥听了，便不由得心下一黯，略宽慰了两句，只恳切道：“子璋，你我虽因利而合，只是多年离合生死，自然也有几分真情。我季随鸥不管他什么康不康王的，也不管你日后究坐不坐得那龙椅，我只晓得，你助我一日，我便助你一日；你护我一日，我也便护你一日。往日皆是你帮我助我，今日自是我回报之时。”言语间竟带了几分喑哑。秦紫湘自也动容，亦肃然道：“按兵不动，自也有益处。只是尘埃未到落定之时，王爷切不可露了颓势。下官虽不敢称左膀右臂，然知遇之恩，毕生铭记，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如是而已。”赵洌一听，心下大触，复又勉强振作。而后三人又筹谋了几句，不过是谨防细作，避免栽赃之类。果如所料，不出三日，此事于朝中上下闹得沸沸扬扬，便连皇城之外亦是街闻巷知，更有传闻是康王栽赃嫁祸。这日，赵澄不敌众怨，唯有觐见皇帝，下诏彻查。皇帝正于雪含香缀殿赏菊，闭门不见。林晚泊素手焚香，服侍皇帝在榻上躺了，却听皇帝叹道：“当年韫茏撒手而去，亦是朕一手造成，老四和朕不亲近，也属应当。”林晚泊不觉五内酸楚，口中却道：“王爷年虽少，却一向老成持重，长年外放，自是尽忠职守，有目共睹。便是回京，亦是在清凉台清修，也不愿多生事端，又怎么作出这般……”皇帝含笑道：“你这般为他说好话，却是不避嫌的。”说着，在林晚泊鼻子上一刮。林晚泊面上轻红，秋水含波，“王爷于晚泊有再造之恩，晚泊自然要为之美言几句。至于皇上，天威自有谋断，晚泊不过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罢了。”皇帝一听，便朗笑道：“晚泊这样乖巧伶俐，也不枉朕这般爱重。”又说了赵洌幼时之事，无不眉欢眼笑。便在这时候，李祥斋报说庄妃即将临盆。皇帝惊喜交加，忙摆驾仙居宫。林晚泊长立秋风，默然不语。小云子将水绿色点白梅素纱披风给他披了，又斟了滚滚的茶奉上，悄声道：“主子恕奴才多嘴，皇上这可不像是抱病。”林晚泊淡淡一笑，“皇上这般，终究是心病。皇上对四爷未必无情，恐怕是因着庄闵皇后的缘故，不忍相见。只愿皇上与四爷能冰释前嫌，如此，那多年的心结也便得解了。”小云子道：“四爷如今一落千丈，这康王又来势汹汹，四爷这几日一定不好受。”林晚泊道：“虽说此为家事，亦是国事，康王身为监国公，又何必多此一举。今日亲自前来，不过为了试探皇上罢了。只是皇上闭门不见，四爷尚有一线生机，康王未必占得了上风。”语罢，只择了一卷书来翻看，再不赘言。约摸过了三个时辰，来人急报说：“十二皇子一出生便殁了，御医说是庄妃娘娘长期中毒所致！”林晚泊惊坐而起，强定心神，忙命小云子前去慧钦宫传话，又命更衣。只未料小云子半晌便归，却是面无人色，“皇上已下令封了六宫彻查此事！”一时间，林晚泊只觉天旋地转，电光火石之间，竟是齿列震震，泪光欲坠，恨恨道：“好一个康王！好一招声东击西！”又说这边厢皇帝下令封锁玉鉴宫。赵洌接了旨，竟是束手茫然。一时月上中天，却仍辗转难眠，索性起身往渡磬堂去。但觉月色空蒙，秋风簌簌，浓翠爽肌，踏花无痕。入得堂内，便见一立轴水月观音像，并一灵位，上书庄闵皇后沈氏之灵位。条桌正中摆了个青铜香炉，青焰隐隐，檀雾袅袅。左右各供着一个青瓷花瓶，养了几株绿菊。落葵一见赵洌来了，便行礼告退。赵洌撩袍在蒲团上跪了，盈盈望着那观音像，面上也不复往日的清冷刚毅，“母后，孩儿来了。”一息一叹间，尽是拳拳之情。原来这观音像正是按照庄闵皇后的真容所绘，但见她高髻蟠云，素裾飘举，皓质精纯，铅华弗御，正是似烟轻月瘦，比冰洁雪清。赵洌五内幽愤，不觉哽噎道：“料想青蓉山一役，孩儿已重得父皇信任，然而终究天不遂人愿，如今九弟这般，俨然要置我于死地。孩儿殚精竭虑，经年筹谋，眼下看来，这复国竟终是无望了。到了今天这步田地，这莫须有的罪名按到孩儿头上，倒是不打紧。只若是父皇不信我，方真正教人寒心。”语罢，寥落枯坐，凄然唏嘘。忽听落葵叩门报说六殿下来了，赵洌暗道不好，赶至门前，果见赵涵一身戎装同羽林卫大打出手。见赵洌出了来，赵涵一错神，险被擒住，却仍负隅顽抗。众人见他如此，又忌惮他身份，亦不敢轻易下手。赵洌惊怒不已，厉声喝止犹不能，唯有飞身而上，亲自捉拿。但见赵涵双膝跪地，甚为狼狈，犹是满面焦灼，道：“四哥！父皇不见我，你也不见我么？你这是甘心被人诬陷致死……”赵洌低喝，“我清白与否，父皇自有决断。现已封宫，你还不快快回去。”见他神态自若，目似幽潭，赵涵更是一心替他抱屈，一时气噎喉堵，竟忍泪喃喃：“四哥你这般，我岂能袖手旁观。”赵洌自知他这六弟最是顶天立地，不肯轻易示弱于人，眼下竟悲愤落泪，又见他脸上挂彩，不由柔声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如今你也能替父皇分忧了，怎么还似个长不大的娃娃。”赵涵决然道：“不行！我要求见父皇！”话音一落，却见一人貌比子都，美饰华服，高举圣旨，健步而来，口内道：“父皇有旨，宣皇四子端王洌于舞雩宫觐见。”正是康王赵澄。赵洌一听，顿觉如坠冰窟，竟也行礼如仪，接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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