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九七章 岂止双修_一生孤注掷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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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九七章 岂止双修

  第二天,子释是被某人看醒的。

  睁眼对上一张大脸,距离过近,两只眼睛花成四只,鼻息如同蒸发的气浪烫得燎人。正要说话,已经被他亲住。却只印在唇上,停留一会儿,转移到额头。握着手掌问:“冷不冷?”

  原来是量体温。

  摇头。看见露在被子外边的胳膊,微愣。

  光……着的……

  光着并不稀奇,但是他很快想起自己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开始光着的,呆住。

  难不成……还是说……

  哎呀呀……

  “你……”嗓子又干又涩,出口变成一声轻哼。

  “壁炉熄了一面,屋里比平时凉,没发现么?”

  再摇摇头。被他这么一说,果然今早温暖的感觉跟往日有些不同。似乎不是从外边透进来,而是自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丹田处暖烘烘,好像点了个小火炉。那种平生未曾体会过的内在的热力,正源源不断向四肢缓缓流动。

  “渴……”

  长生把他抱起来,端过案头的茶盅:“慢点儿。”

  被子滑下去。子释喝完水,看见自己胸膛,顿时更热了。却顾不得温度的问题,转头找衣服穿。

  “袁先生说,若是药力疏导不充分,弄不好就会出现七窍渗血的状况,害我担心一晚上。还好咱们运气不错……”

  忘了找衣服的茬,抬头看他:“你一晚没睡?”

  “怎么敢睡……”搂住,“本来想先找个人试试,但是体质不同,反应可能完全不同。何况这么珍贵的药,一共只有三颗,给谁吃都嫌浪费。再说了,我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好办法,也不可能跟别人去试啊……”

  无比得意,咬着耳朵道:“嘿嘿……你说我是不是天才?”

  子释回想昨日经过,竟是处处精心设计,环环安置周详。吃药治病,这么个治法,还真是……

  哎呀呀……

  “我说……天才阁下,你要是再不松手,七窍渗血虽然未必,两个鼻孔只怕快要保不住……”

  长生闻言后撤,扶住他肩膀细看。但见一张脸艳粉艳粉,两片唇鲜红鲜红,眉眼间化不开的笑意,直比那陈年西凤白还要浓稠。

  细滑炙热的肌肤紧贴着掌心,简直立刻就能着起来,赶紧替他找衣裳。瞧见剩下的半杯水,先咕咚下去熄熄火。

  强作正经:“照乌霍大师的说明,开始这段时间,会有些内热,且忍一忍。饮食起居都要调整,另外适当增加日常活动,让身体慢慢把药性都吸收进去。到冬天最冷的时候,再吃第二颗。”

  那一个披着衣裳,眼神斜飞:“还这么吃?”

  “只能这么吃。”

  “那……”似笑非笑,“适当增加日常活动,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

  长生一把掀掉被子,三下五除二替他把衣裳从里到外套上,盘纽一颗颗扣稳,衣带一根根系牢,然后将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大粽子扔在床上,长吁口气。

  子释捶着床板笑。

  长生低头坐在床沿。

  看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子释不笑了,乖乖蹭到身边:“好了,我知道了。总之都听你的,你让我吃什么就吃什么,你让我什么时候……嗯,那个,就什么时候……嘻嘻……”到底忍不住,还是笑起来。

  “子释。”长生认真叫一声,伸手把他拉到腿上仰面躺着。

  “嗯?”

  “我不跟你开玩笑,这件事你就得听我的,平时不许,不许……不许随便勾引我。”

  嘎?

  子释抬眼去看头上那人。长生轻轻抚摸他的脸:“这样子……多好看,再不会白得像墙皮……”

  “哎,谁是墙皮……”

  “我昨晚……想了一夜。那‘逆水回流’第十章后一半,恐怕……是篇双修的心法。”

  嘎?!

  这个爆炸性结论把子释轰蒙了,一时忘记反应。

  “这段心法,以前我光从自己这面考虑,昨天那时候……当时没注意,晚上仔细回想,越想越觉得,那不是单纯疗伤的心法。前一半‘救’、‘治’、‘疗’,单方面施与受问题还不大,但是到后边‘修’、‘养、’‘生’三段,明显需要两个人互相配合。而且,行气走穴的路径与方式,只有这个办法才……最为相契……换个角度想,许多原先觉得勉强的地方豁然开朗。我就一直奇怪,当初屈大侠为什么暗示得那般含糊。如此看来,也难怪……”

  “……”

  子释张着嘴发了会儿愣,爆笑:“哈!我就说嘛……哈哈!果然……”肩头耸动,差点从长生腿上滚下去,被他及时捞住。

  “前辈私事,不要瞎猜。”长生十分没有说服力的教育怀中人,自己也笑得暧昧又尴尬。

  子释抱着他的腰,乐不可支:“哈!我现在可不同情你师傅了。他老人家铁定……哈!铁定曾经借疗伤之机,乘人之危,吃干抹净,哈哈……”

  长生揣测一下此种可能性,不得不承认,推翻这一设想的难度相当大。

  好不容易待他安静下来,方慢慢道:“虽然另一人不必懂得‘逆水回流’,却最好修习过内家功夫,互相配合,事半功倍。像你这样一点底子没有,借助药力强化经络,当然也行得通,只是进境要慢得多。何况你不是没有底子,根本就是底子太差,这么猛的药,一年最多消受一颗。另外,所谓双修……”

  子释接过去:“所谓双修,玄门讲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密宗讲存精凝识,乐空双运。尽管具体方法与目的有所不同,基本原则都是一样的,即控欲锁精,施而不泄,逆流回中,神明自得……”1

  “你怎么知道?”

  子释心想:我怎么知道,当然不能告诉你。得意洋洋回答:“我什么不知道?”

  长生叹气:“可是你做不到。”

  子释下意识的就要反驳,话还没出口,便发现这确实是一件他肯定做得到而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的难事。

  悻悻:“这种事……怎么可能做到嘛……”

  长生搂紧他:“我知道,我会想办法。”郑重叮嘱,“可是,子释,你一定要听话。眼下最要紧好好养,千万别由着性子胡来。开始这段时间,药性没完全化开,肯定有点难熬,就算……就算想要也得忍着,否则仙丹便白吃了。进展慢不怕,万万不能反复。至于……至于那双修的心法,我再好好想想。你只要答应我乖乖的……”

  絮叨半天,没回应。拍拍他:“怎么不说话?”

  子释冷不丁冲他一龇牙:“那什么劳什子仙丹,我现在吐出来行不行?”

  永乾八年正月二十四,子归二十岁生辰这一天,与秘书郎庄令辰订婚。先订婚,因为她想多陪陪大哥。庄大人在朝里也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最重要的,是想等到子周回来参加婚礼。长生有些怀疑,子归坚定的点点头:“他会回来的。”

  如此一来,婚礼的日子变得遥遥无期。庄令辰被磨出了耐性,至少面上瞧不出什么意见。他的文定信物,是一对白玉同心玲珑佩,乃昔年平定涿州首次立下大功所得赏赐之一。喜其别致不张扬,一直随身携带。

  东西交给子释,眼巴巴等着女方回赠。

  大家熟得不能再熟,又向来不拘俗礼,本为庆贺生辰,都一桌子坐着。到了交换信物这一刻,子归到底羞涩起来。见大哥看自己,不好意思的扭转身子,从头上拔下两枚红木月牙插梳,拿丝帕仔细包了,递给子释。

  通常下定的信物,多为金银珠宝,庄令辰不禁稍感意外。然而当他把那丝帕木梳捧在手中,犹带着女儿家独有的温暖芬芳,却又似乎比任何金玉之类都更加珍贵。

  子释微叹着道:“这对梳子,还是当年子归及笄时候我替她定制的,这么些年未曾遗失,可见缘分。”

  庄令辰这才明白,普普通通一样东西,竟是说不尽的用意深幽情韵绵长。想来想去,最后出口只有半句:“子释你放心……”

  长生笑着插话:“也请秘书郎大人放心,真正婚礼的时候,定不会这般寒酸。你的彩礼,子归的嫁妆,都着落在我身上。”叹气,“可怜堂堂太子,替男方出一份,再替女方出一份,谢媒礼竟还归了别人……”

  众人皆笑。倪俭尤其得意,拍着岳铮的肩膀挤眉弄眼。岳侍郎很快要动身去楚州赴任,庄令辰怕他没机会参加婚礼,特地拉上做个证人。

  长生十分感慨:“庄令辰,当年你跟着我的时候,我可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变成妹夫。”

  众人听了这话,都明白太子殿下这是表态,将按公主出阁的标准操办这场婚礼,秘书郎大人要预备兼任驸马了。

  在座倪俭与岳铮,恰是当年跟庄令辰一块儿被二皇子拉下水的难友,不由得有了点儿抚今追昔的意思。

  闲话往事,倪俭忽冲庄令辰道:“那首诗,就是你当时被刀子比着一刻钟作出来那个,给子释说说呗。”昔日光荣历史,早经他的大嘴巴讲给子释知晓。唯独庄令辰的诗,倪将军这方面才华有限,仅说出个皮毛,子释也不曾特意追究。

  内兄大人一双眼睛仿佛期待般转过来,秘书郎大人莫名的有些紧张。当年急智捷才,一首诗救下十条性命,也彻底改变了三个人的人生。侥幸之余,不是不得意的。认识李子释之后,才彻悟何以偏偏是一首李花诗,效果如此非凡。不敢贸然开口,偷眼去瞟坐在上首的太子殿下。

  长生道:“庄令辰那首李花诗,我记得。”略加回想,轻轻敲着桌子吟出来,“仙姿偶伴走凡尘,颠倒生门入死门。猎猎明霞燃缟素,滔滔向日起纷纭。知君不重胭脂色,为我独留霜雪魂。幸得春风埋玉骨,何须铸铁损精神。”

  太子殿下念诗,所有人自然安安静静聆听。等到念完了,一时也没人说话。

  子释瞅瞅长生:“记性挺好。诗更好。”

  抬头吩咐李文:“取纸笔来。”环顾一圈,微笑,“如此好诗,我且和一首送给庄兄。”

  不一会儿笔墨纸砚铺定,子释一看,居然是张粉底压红的胭脂版桃花笺。大概李文听说要送未来姑爷,适逢良辰吉日,特地拿了应时应景。

  忍不住又一笑:“呵,桃花笺写李花诗,有意思。”

  等着磨墨的工夫,八句话已经成形。砚台挪到面前,提笔蘸墨,手腕微振,红笺上顿时一行行摇曳生姿。

  长生在旁边扯着脑袋看,但见第一行先写了题目:《和嘉时兄咏李花诗一首》。暗忖连称呼都换了,看样子心里不别扭了。待他整首诗写完,不由得念出声来:

  “经风挹露洗红尘,

  缟袂清妆动紫门。

  阆苑偶然飞练素,

  人间尽日看纷纭。

  多姿何必多颜色,

  入世须当入性魂。

  一样冰霜凝玉骨,

  独依春水显精神。”2

  庄令辰竖起耳朵听到末句,心情大好。这首诗,不光写李花,不仅有自喻,更是祝福妹妹。悄悄转头去看子归,恰见未婚妻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向自己这边瞧过来。眼神对上,姑娘脸一红,低下头去,无限娇羞。

  双手接过,再次细细品味,这才注意到对方这首和诗非同一般。通常唱和之作,次韵即可,李子释却每句句末都用了原诗相同的字,一路和到底。或者以为故意卖弄,庄令辰却愿意理解为亲近交好之意。八句话乍看清逸超拔,实则深情沉郁,斯须题就,果然才子。

  晚上,长生搂着子释躺在被窝里,犹自叨叨:“尽给别人写诗,也不见你给我写一首……”

  这个只当没听见,翻身蹭一蹭,睡觉。

  永乾八年正月底,符杨病逝。

  开国定疆,功勋巨伟,号□□弘武至圣皇帝。三月,葬于西北皇陵。其时朝廷欲与民休息,上下同事节俭,皇帝葬仪端恭简肃,天下景仰。

  四月初八,太子登基,赦天下。追封已故锦妃为庄懿顺天文圣皇太后。

  次年,改元仁和。

  永乾八年五月,诏令各地楚州流民归乡复业,遣使与百越诸部落沟通。

  六月,诏令戎夏官员无论品级,严禁私没良民入府为奴。凡违制役使奴婢者,限期放还。与此同时,宫中大规模裁撤内侍宫女。先帝妃嫔年少无子女者,一律外放,允许再嫁。

  皇长孙符元,先帝在世时甚得宠爱,常居宫中,如今便随太后住。皇次孙符霖,跟着伯父进宫,安置在亲祖母皇太妃身边。长生对太后太妃及两个侄子照顾甚是周到,生活绝无短缺。找了永乾五年华荣首位状元大学士教侄儿们文化课,又派升任云骑将军的符粲教授骑射武术,偶尔还会亲自过问一下。只是宫里添了条不成文的新规矩:皇帝起居所在“兴福”、“隆福”、“延福”三宫,任何人无圣旨宣召不得接近。

  七月,敕命三军广选精壮能水之士,填充水师。东南海盗自前朝末年开始横行,日渐猖獗。此患不除,最直接的后果,是严重影响舶务转运司的收入。裁减兵员及军制改革等事项也正式启动,由万户府、镇国上将军单祁负责具体执行。

  八月,诏令各州郡确保归田于民,严禁各级官员地方士绅借机私敛土地,抽纳租税。开常平仓赈济洪涝干旱,责成户部建立常平仓维持与出纳制度。

  …………

  之前一直暗中准备的许多事,终于等到名正言顺无所掣肘,须放开手脚操办。

  之前已经开始动手的许多事,终于不必遮遮掩掩迁就妥协,能光明正大执行。

  新皇早在做太子的时候,便已威重望尊。于今初登大宝,年轻有为,励精图治,满朝上下跟着忙得一塌糊涂。

  子释直到八月才搬进宫里去,因为长生花了一段时间收拾整顿。子归弄晴等还住在原太子府,他身边只带了三个人:李文、李章、鲁长庚。至于袁尚古,出正月就到太医院上任去了。

  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然搬家换地方需要时间适应,反正房子越换越大,越换越舒服,也没什么可不满意的。不能随便往外跑,但是仅仅围起来的安全领域就足有十几亩,溜一圈能累趴下。子释溜了一个月,每天都有新发现,兴致盎然,权当考古。

  唯一美中不足,是太清静了些。有资格在中宫当班的内侍宫女卫兵,据说审了又审挑了又挑,人数本来就不多,又极端守规矩,完全可以当成装饰。好在子释最不怕清静,虫鱼花草、笔墨纸砚,在他看来,都热闹得很。偶尔觉得妹妹不在,有些不方便,可是妹妹眼看要嫁人了。跟孩子们厮混许久,难免想念,无奈小孩子终归是别人家的。冷不丁想起弟弟,那小子天生的长脚硬翅膀,自己只有羡慕的份。

  听说集贤阁盖了近两年,主体部分已经完工。也不知他打哪儿化缘募斋讨来的银子。似乎预备把蜀州的书都弄到京里来,千里运输也挺费劲。然而不弄过来吧,还真是不放心……

  子释忽然发觉,所有这些,惦记归惦记,好像谈不上更多热情。身体自从春天以来,明显比过去好。然而最近几个月发生那么多大事,心情居然没什么起伏。究竟是从容呢,还是无所谓?是满足呢,还是……疲倦?

  这一晚,莫名的就失了眠。文章二人当即紧张起来。子释把他们打发出去:“我想点事情。顺便等等他。”

  长生进门,照例先要到床边看他一眼,再去更衣洗漱。寝宫内罗幕珠帘,锦屏纱帐,一重又一重,长生还不是十分习惯。每夜忙碌归来,身边金盘彩烛,光摇影动,总不免产生穿云过雾的错觉。每每瞅着躺在紫檀盘龙大床上酣然入梦的人,心中就想:他可比自己习惯多了,天生就该消受此等排场。

  走得两步,发现里边烛光比平日亮堂,脚下自然加快。

  “子释……怎么还不睡?”

  “等着看看你。”

  “……?”

  “我觉得……好像很多天没看到你了。”

  “……”

  长生猛然间意识到,自己以为每晚陪着他,其实都是在他睡着的时候。

  弯腰抱住:“对不起……过些日子就好了。过些日子,事情都上了轨道,肯定没有这么忙……等倪俭把宫中和京里的人手调动妥当,你想出宫也没问题……”

  子释拍拍他的背。

  长生以为他要安慰自己,却不料一个冷森森的声音在耳边道:“从明儿起,子时以前必须回来,卯时以后才准起床。”

  “不行啊,卯时都过了上朝的点了……”

  “大冷天的,卯时天还没亮呢。你不知道自古就有摸黑上朝淹死在御河里摔死在御阶下的么?以后都改卯时三刻开启宫门,辰时上朝。”

  “呃……”

  “谁有意见?叫钦天监的人给他们讲,辰时属龙,百官于此刻朝见天子,恰合天时。辰时位列地支之五,五乃正阳之数,百虫不出,邪祟避让,最吉利不过。”

  长生笑。正要说话,就见他打着哈欠在怀里伸懒腰:“皇帝也无非是一份工,没人逼你拼命……”喃喃几句,没声了。

  第二天,长生果然早早便回到寝宫,只不过跟着的内侍手里托了一沓子奏折。他在这边批折子,那一个捧了本闲书翻看。

  基本方针政策,重大长远举措,子释无一例外都是参与了的。至于日常政务,他懒得管,也管不了,更认为没必要管。

  从长生的角度说,一切确信自己可以搞定的事,当然不拿去烦他。但是,批折子的时候,身边有这个人跟没这个人,氛围气场的差别是很大的。

  先摇头。然后叹气。叹到第三声,子释把手里的书放下:“长生。”

  “嗯?”

  “什么事,说吧。”

  “也没什么事……你说,起先觉得钱不够用,现在怎么老觉得人不够用呢?”皱皱眉,“时间也不够用。”

  子释侧头。钱不够用,人不够用,时间不够用。嗯,很会抓本质问题。

  “钱不够用,咱们讨论过……”

  “这个已经不是问题——或者说,钱的问题已经变成后两个问题:缺人,缺时间。”

  “人不够用,你跟你的秘书令尚书令商量过没有?”

  华荣政治体制基本沿袭前朝,大体而言,秘书令相当于决策宰相,尚书令相当于执行宰相。

  “朝上朝下谈过好几次,不外乎广辟道路,选拔贤能——但是你知道,问题并非真的人不够用,而是能用的,合用的,好用的人太少。更糟糕的是,哪怕身为皇帝,也很难有机会发现他们。上回派人去楚州,到最后竟让我有搜刮一空之感……”

  “人的问题……”子释指尖在床沿上敲敲,“恐怕,要从科举入手。不过……”

  长生望着他。

  对面的人停下来,凝神远目。

  等得实在太久,长生不由得小心唤道:“子释……”

  “嗯……”

  也不知听见没有,那目光神思,竟似远至千里万里千年万年。

  长生起身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子释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他。声音不大,语气却坚定:“无论如何,终究要从科举入手。”

  想一想,又摇头:“这事更加急不得,连风声都不能随便放。或者……你先让秘书省的人做点政策研究,总结下历代选人用人之得失。别空口发议论,要事实和细节。同时叫尚书省的人会同吏部,拿个考核方案出来。朝里先不动,单把七品到五品的地方官筛一筛,如此这帮京官才会放心大胆替你审查。科举迟早要改,但那图的是长远,眼下还得靠这些现成的人……”

  “吏部的考核选拔方案也有现成的,只不过……”

  “那套东西漏洞百出,操作随意,落到稍微不那么耿直的人手里,立刻滋长上下沆瀣,徇情用私之风,长年在官场上混的人都懂。此中积弊,你的尚书令大人两朝为官,必定深谙其理。论熟悉朝政运作,莫老也好,你身边其他能人也好,再没有谁强得过他——端的看你能不能把他心里话掏出来。”

  长生在床边坐下:“你这么讲,我好像是对皇甫崧倚重不够。”反省,“也许,所有锦夏降臣,都应该用得更加细致深入些。”想起一事,“皇甫崧最近上了个折子,绕着弯儿大谈结党之害。我明白他的意思,去年科考莫老门下几个弟子中了举人进士,再加上从前父皇在位时经莫老推荐入朝的也不少——”

  子释奇道:“怎不见西戎大臣有意见,倒是他这个夏臣看不过眼?”

  “莫老门下出来的,没有一个夏人。”

  子释微愣,随即笑了,感叹:“唉——莫老呀莫老……”

  “其中一个叫支沌的,居然考到头榜,谁都没有想到。”——太子执政,皇帝从前给支族规定的限制无形中取消,故此支沌得以参加科考。

  西戎贵族子弟,吃的是世袭爵禄。普通百姓,要么在军中,要么是军属,都由朝廷供养。入仕做官当然也不需要通过科举,即使身为家奴,主人肯举荐即可。好在一来立国时日尚短,加上人口数量有限,二代三代寄生问题尚不突出。莫思予门下几个西戎弟子跑去考科举,考得居然还不错,不论在西戎内部,还是夏臣当中,都引起不小的震动。

  “既是西戎本族子弟,当然要放心大胆使用。皇甫崧那里,正好借考核的事多多倚重,顺便点拨点拨,敲打敲打。”

  见长生不接茬,子释看他一眼,道:“莫老是什么人?他门下出来的,你用得越放心大胆,他一定越谨慎小心,严守本分。”

  长生望着他笑:“你都从来没见过莫老,就敢替他打包票?”

  子释嗤他:“有些人,本来就用不着见面。”换话题,“人才不可能没有。不说么,天上多少星星,地上多少人才。要发现,也要培养,更要用对地方……”

  结果,两个人说说讲讲,又翻出相关奏折评点讨论,等李章再也忍不住冲进来打断,长生才看见漏壶显示已然子时过了三刻,赶紧张罗睡觉。

  子释躺下,叹息:“时间不够——时间怎么可能会够?”埋怨道,“我本来打算今晚看五十页的,都赖你!”

  “什么书这么好看?”长生说着,伸手拿过去。翻了翻,有些吃惊:“这《锦夏通鉴》竟让他们搞出第一卷了?”

  “庄令辰拿来的,是个初稿——你用不着担心速度快,我管保叫他们心服口服,推翻重来。”

  忽然一笑:“你说时间不够,我正好看到锦夏史上最勤政的一位皇帝。”

  “哦?”长生一面换衣裳,一面等他下文。

  “这位中兴之主惠文帝,立志追上前人功业。在位期间,自年初一到年三十,事必躬亲,一日不辍,真正宵衣旰食,每天批阅奏折上百件,终身不巡幸,不游猎……”

  “他皇帝做得怎样?”

  那一个在被子里撇撇嘴:“一般。在位五年就死了,我看多半是累死的。”

  长生失笑。钻进去捉住:“又讽刺我是吧——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子释边躲边笑:“做皇帝的人,疑心病不要这么重……”

  长生停手,轻轻带过来搂着:“太晚了,睡吧。”

  “唉,人生有涯,功业无涯。再怎么说得神圣,皇帝也无非是一份工,尽责何须拼命?与其自己少睡,不如花点心思琢磨怎么叫底下人提高效率。”

  “他们不敢偷懒。”

  “不是偷不偷懒的问题——”子释想起什么,一下精神了,“长生,这么讲吧,皇帝老爹病重那会儿,如果没有你这么个太子,朝中会变成什么样?”

  长生隐约领会到他的意图,想一想,摇摇头:“难说。”

  “假设,我就是假设啊,你突然生病了,不能理政……”

  “喂!”

  “说的就是假设嘛!总之,你能不能设想,一个朝廷暂时独立于皇帝的可能性?”

  “什么叫……一个朝廷暂时独立于皇帝的可能性?这句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这么说吧,就是当皇帝发生特殊意外状况的时候,这个朝廷仍然可以在短期内维持正常运转,完成基本职能,同时不会出现逼宫篡位之类的大变。”

  长生陷入沉思。以他对史实的了解,非常明白这种必要性,也相当清楚其中的难度。而能够想到的极少数实现这一点的例子,又似乎掺杂了太多偶然因素,不足为范。

  子释看他久久不说话,往胸膛拍一拍:“没事,至少你壮得像头牛,又身怀绝技,是前无古人的高手皇帝,这问题尽可以慢慢想,想个三五十年也无妨。”

  长生却因为他这番话陡然勾起别的心思,无端端一阵心慌难受。

  自己诚然如他所言,一眼向后望去,有足够的信心,三五十年也无妨,可是……

  可是……

  …………

  ——事到如今,长生已经懂得,再如何笃定的人生,也终有其莫测的一面。

  什么皇帝啊朝廷啊统统抛却,将怀中温软的身躯紧紧搂住:“子释,你会一直陪我的,对不对?”

  “我就在这里陪你啊。”

  长生敏锐的听出他不假思索偷换了概念,愈发心酸,一时近乎悲苦,几欲不能自已。不敢重复先前的问题,把他的头贴在胸口:“子释,你记着,我只有你……”

  子释沉默一会儿,缓缓道:“不,你还有江山。”

  过了片刻,语调更加缓慢:“我才是只有你。”

  长生认真想了想,摇头:“不对。你有我,我有江山。所以,你什么都有。”

  感觉他仿佛笑了:“嗯,是,我什么都有。”

  无比严肃的强调:“那么,子释,你记着,你什么都有。”

  于是,这样一个江山属我,美人在怀的夜晚,这样一个玉漏更深,烛影摇红的夜晚,长生感受到了世间最幸福的苍凉——或者说,最苍凉的幸福。

  因为怀中这个人,生命到达本不可能的高度,也承受了本不可能的重量。现在,他衷心的希望,自己能获得足够的福分与运气,去拥有本不可能的深度,以及,本不可能的容量。

  ※※※※※※※※※※※※※※※※※※※※

  注释1

  本文关于“双修”的内容纯属虚构,参考了密宗及道教相关说法。细节处写得含糊,诸君请勿追究。

  注释2

  子释和庄令辰李花诗字面大意(仅供参考):李花沐浴了春风雨露,洗去满身沾染的红尘。她那白色的裙裳和清纯的妆容如此美丽,惊动了紫宫中的帝王。她偶尔在仙宫起舞,素练飞扬,人间于是欣赏到满天纷起的白云。李花这般妖娆多姿,又何须用繁杂的色彩装饰自己?她能够打动世人,靠的正是纯洁无瑕的灵魂。她拥有白菊、白梅同样的冰肌玉骨,却不曾自命清高独守孤寒,而能在春水的滋润下精神抖擞的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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