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〇八章 纸上谈兵_一生孤注掷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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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〇八章 纸上谈兵

  学会了游泳,天色却已经晚了,就在河这边寻了农家借宿。第二天早上动身出门,没走几步,发现路口大柳树后头恰是过河的石桥。

  子释瞅瞅长生:“要不我们走过去,你游过去?”本来是开玩笑,没想到对方不假思索:“好。我也想多练练。”唉,又一个超级自觉好学生。

  毕竟是生手,怕他游到河心着慌,子释找了根长竹竿,一头系了个大绳圈,松松套在长生腰上,另一头自己拿着,充当导航员和救生员。

  两人同时出发,一个在水里游,一个在桥上走。长生游得顺畅,很有点如鱼得水的感觉。抬眼看看上方的李子释,正聚精会神低着头,随着自己的速度前行。心里一痒,猛吸口气潜入水中,把竹竿往下使劲一扯——果不其然,子释惊呼一声:“顾长生!”人就掉下来了。

  一入水,立刻下潜救人,这才发现顾长生游得正欢。知道自己被捉弄了,忽然有些气恼,转头就向岸上游去。长生在后边紧追不舍,几次差点捉住他脚踝,终究不够熟练。跟着他爬上岸,两个人都湿淋淋。子释体力远不如长生,撑着腰喘气,半天也没缓过来。

  “李子释,对不起……”相处这么多日子,头一回见他真正板脸,知道他生气了。心里也觉得自己莽撞,可是却又莫名其妙的高兴。唔,看见李子释掉下来,高兴;看见他吃惊着急,高兴;看见他气恼……呃,好像更高兴。

  “刚学会几下狗刨就敢玩儿潜泳,胆子真肥啊……吓死我了,真该在水里掐住脖子给你点教训……”子释开始当真气他吓唬自己,说到后来,忽然想起顾长生其实不是这样孟浪的性子。虽不算十分内向,话却不多,总有点故作老成。也许,如今才是十七岁少年正常的活泼状态。这么一想,也就笑了。

  他这里转嗔为乐,那一个却看得心头没由来一跳。长生暗道他这样笑起来可真好看,此话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偷偷瞅了一眼,又一眼。子释以为他心虚,没好气道:“行了,再没有下次。大清早就弄得人一身湿漉漉……”嘟哝着绕到大树后头换衣裳去了。

  等收拾妥当再次动身,红日已然高升。五月的日头十分厉害,几个人加紧脚步,争取早点儿进山。

  所谓望山跑死马,看着就在眼前,快到正午时分,才走到山脚下。寻了路边一小块空地,坐下来休息。

  楚州多丘陵,山高度有限,往往以韵致取胜。楠竹山名副其实,漫山竹林。深处的竹子宛如小树粗细,最高可达十余丈。脚下层层堆积的竹叶软如地毯,沙沙作响。眼前一片青翠欲滴,清沁入腑。微风穿林,摇曳多姿,飒飒有声,和山外完全两个世界。

  长生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景致。坐下好一会儿,还伸着脖子仰头看那直插云天的竹尖。

  子释把包袱里的干粮拿出来分给大家,见长生看得入迷,介绍道:“楚州号称‘人家千万户,楠竹千万亩。’这东西差不多处处都是,过几天就不新鲜了。”

  子归问:“咱们家怎么从来没有这么大的竹子?”

  “越州主要是‘琴丝竹’和‘寒竹’,纤细得多,故亦称‘修竹’,种在庭院里赏姿态的,这么高岂不吓人?楠竹能扎竹排,做家具,用处大得很。”子释解释一番,又感叹道,“‘吴越出才子,荆楚多豪侠’,大概也是这个道理。”

  “我更喜欢楠竹。”子周若有所思。

  子释不以为然。这小子一门心思要做君子,当然偏爱这更显节操的品种。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讲:“此物柔韧刚直,能屈能伸;虚心劲节,志在凌云;潇洒秀颀,霜雪长青……剖简成册可记载千秋,截枝为管能传递五音……实在是说不尽的好处。”

  长生本来不过觉得好看,听了他这洋洋洒洒一通解说,眼前的竹子还是竹子,却又好像不仅仅是竹子了。思绪随着他的声音,延伸至竹林幽深之处,仿佛探测到一些可以意会而难以言传的东西。

  一时四个人都沉浸在无限仰慕之中。

  咬了几口干粮,子释笑道:“楚州楠竹,乃是所有竹子中脾气最大的。”

  “此话怎讲?”最爱听大哥说典讲古,子周连忙捧哏。

  “《和氏草木经》上说:‘楠者,南也。以其生于江南,绝于江北故也。’楠竹姿态美,用途广,易成材,可惜只生于练江南岸。千年来不知多少人想尽办法费尽心力,欲将它移植江北。可惜不管怎么照顾水土,细心伺候,均无法成功。此竹苦恋南岸春水,宁死不肯北移,性情刚烈执着。你说这脾气是不是够大?”

  说到这儿,突然想起授业恩师和父亲来。悲愤早已隔成了镜中影像,对于他们,现在的李子释自有评判。然而,偶尔的不经意间,心总会抽痛那么一下子,带来片刻茫然。

  站起来,理理衣裳:“走吧。翻过这座山,早点儿找过夜的地方。”

  果如子释所言,楚州处处是楠竹。水边山间自不待说,家家户户檐前屋后,总少不了那碧绿颀长的影子。放眼望去,哪儿都是一片绿幽幽水灵灵,和越州带点富贵雅致的红尘繁华气质很是不同。

  时值酷暑,长生见识到了所有用竹子制成的家什器物:竹凳、竹椅、竹桌、竹床、竹席、竹帘、竹筐、竹匾……

  四人一人一顶遮阳竹笠,背上一个半圆竹篓,脚下一双竹编芒鞋,手中一枝探路竹杖,俨然楚州本土人士。饶是顾长生无比朴素的脑袋,换上这身行头,也觉出一股山水清灵之气来。

  这一日计划在仙霞镇住宿。刚过了辰时,日头已经相当毒辣。离镇三十里,路过一个水塘,两个孩子说什么也不走了,贪凉多玩了一会儿。两个大的也按捺不住,跳了下去。最后子周子归都想上岸了,哥哥们却玩得完全没了正形。干脆四个人在池塘边打起水仗。开始子释带着子周,长生带着子归,双方对阵。没多久,就变成长生一个人与李氏三兄妹抗衡。

  正开心,长生忽地大喝一声:“什么人?”跃上岸拾起一块卵石激射出去。子释三人这才发现来了小偷。那人趁着他们在水里玩得不亦乐乎,潜近了翻竹篓里的东西。石头正好打中他的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长生刚要冲上去抓人,谁知这小偷身手灵活异常,立即爬了起来,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泥鳅一般扭了两下,再冒出头,竟已到了水塘中心。

  长生气得弯弓搭箭,就要动手。

  “别!”子释已经上岸,发现只丢了最上边一袋干粮,底下的包袱都还没来得及动,连忙拉住他。

  “为什么?”

  “没什么要紧东西,跑了就跑了吧。你射伤了他,还要下去捞人。到时候,杀又不能杀,救又不能救,放又不能放——”

  确实麻烦。长生放下弓箭。他俩说话的当儿,那小偷在对面上了岸,一溜烟跑了。大概能看出来也是个少年。

  四个人晾衣裳的时候,有了刚才的教训,把竹篓挪到身边看着。长生想起偷东西的贼,道:“那人水性竟好成那样。”

  子周道:“这算什么,我们那里端午时节弄潮,表演‘踏滚木’、‘水傀儡’的人,比他厉害多了。”

  “踏滚木”大概可以想见,“水傀儡”又是什么?长生疑惑。

  子释捡了根小树枝,一边画图示意一边解说:“所谓‘水傀儡’,是用轻木雕成的活动偶人,约二尺高,只有上身。底部托以竹板,后边隔以纱帐,操纵之人隐在水中,纱帐挡住头部,双手在竹板下操控,让偶人表演各种动作。”

  “就好像偶人自己在水上动一样,有趣得很。”子归拍手道。随即垮下脸,“可惜我只看过一次,以后可再也看不到了。”

  过一会儿,子周接下去道:“听说东宁海口八月十八大潮,潮头夺旗的那些人,还要厉害百倍。前人诗中说‘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写的就是这个。”

  子释却道:“逐波踏浪,如履平地,自是了得。但若论熟知水性,则当推东海采珠工。”

  长生自从学会游水,克服了自幼以来对深水的畏惧,一直颇为兴奋。这时听得强中更有强中手,才知游水一事,技艺可以高超至此。

  “据说采珠工但凭腰上一根绳索,潜入水下四五百尺,能水中视物,取蚌杀蛟。连水师高手都比不上他们。”

  子周听了大哥的话,从鼻子里哼一声:“水师高手?水师只有敲诈勒索的高手罢?”

  “小孩子不要这样愤世嫉俗,老得快。”

  子周侧身横移三尺,让过了子释敲来的爆栗。自从长生学游泳那天提了练功夫的事,两个孩子比对待文化课更上心,天天抽空扎马步,学出拳。这些天下来,居然小有成就。别的不说,至少反应快了不少。

  子释有心一起练,不到三天就累得连赶路的体力都预支了。长生捏捏他手腕:“你天生骨骼细,体质也算不上太好,每天走几十里路已经足够,再加码适得其反,就这样吧。”倒是两个孩子,歇一歇就活蹦乱跳,在习武方面表现出来的悟性也丝毫不比文化课差。

  “难道是因为遗传基因的差别?”子释不无悲哀的想。这话却没法说出口。关于一对双胞胎的身世问题,兄弟俩从彤城出来,都装作忘记了,再没有提过。

  子周站到安全范围之外,冲大哥做个鬼脸,继续侃侃而谈:“大家都说,如果当初东海水师能及时进入内河,沿江备战,至少江南可以保住。若如此,隔江对峙,鹿死谁手,亦未可知。”

  子释冷笑一声:“是,如果……”

  “大哥,难道他们说得不对?”子归发问。

  “天下事,哪能靠‘如果’二字?要说如果,如果三十年前,朝廷采纳当时伏波将军韩朝临终前的建议,整顿水师;如果二十年前,先皇能妥善平衡外戚和朝党之争,不至随意废立太子;如果十年前,今上能秉承睿文、显昭二朝良策,以文治武功教化安抚西戎,何来今日祸事?”

  两个孩子都沉默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半晌,子周闷闷的道:“大哥,我们真的……只能等着做亡国奴么?”

  “蜀州天险。史上曾发生过数次朝廷退守蜀州的情形。其中时间最长的一次,守了五十八年。如果咱们运气够好,没准能在那里安度余年。不过从前蜀道更难行走,大概守起来也容易一点。”

  长生忽问:“没有退守蜀州,然后反攻收复失地的先例么?”

  “有。只有一次。”子释看一眼子周,“考考你,是哪一次?”

  “我知道了,是前朝‘幽燕勤王之变’。”

  历朝史实,长生说不上很熟,许多故事却是听母亲讲过的。这下也想起来了:锦夏之前咸锡朝后期,景王欲图篡位,燕王率兵勤王,与退守蜀州的王师配合,很快平定叛乱。只是,后来燕王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天下不服,纷争四起,终于江山易主。

  “‘幽燕勤王’的局面,与今日并非没有相通之处,然而……”

  见大哥瞅着自己,子周知道随堂考试还没有结束。虽然考的是他,动脑筋的却是三个人。

  “前朝之所以能反攻,是因为外有燕王配合。大哥所说相通之处,是指如今西京一样有外援么?”子归首先开口。

  子周想一想,道:“但是,当初幽燕勤王成功,不过一年。如今朝廷入蜀却已经两年了。大军勤王的动作,未免太慢。要么是实力太弱,难以克敌,要么就是……”他虽然想到了,却不愿意说出来。

  “要么就是根本无心勤王。”长生替他接下去。

  子释点头:“听说凉州威远军、雍州威武军曾在西北与西戎缠斗一年多,终于溃败。楚州定远军跟着皇上进了蜀州。现今只剩下威武军残部和东北定武军。”——他们还不知道彤城外全军覆灭的就是威武军的最后一支力量——“看看西戎军队南下的速度,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了。

  “再说,前朝末年,朝廷只是无为,却鲜有戕民之举……你没听说么,西戎入关之前,雍豫等地因为苛税粮荒,暴动了好几回,连彤城都来了不少流民。”

  “可是,”子周握紧拳头,站得笔直,“大哥,前朝不论景王、燕王,均是内乱。眼下西戎入侵,乃是外侮。难道,难道就没有可能,中原大地,戮力同心,奋起抵抗,共御外敌?”

  子释叹口气:“你说的这种可能性,需几个前提:一要同心,二要得人,三要借力,四要用智。这一路上,你也看见了,离敌人近的,弃城而逃,离敌人远的,无动于衷。朝廷龟缩蜀州,被动防守。锦夏大势岌岌可危,试问谁有此手段力量足以回天?”

  子周露出激愤的表情,那意思是恨不早生二十年。

  “而且,”子释放慢语速,招呼子周过来坐下,“还得祈祷西戎军队速度不要太快,下手不要太狠……听说那西戎王也是个人物,他若懂得选择时机,放下屠刀,使出怀柔手段,恐怕……”

  长生听得入神。忽然想起了父王身边高深莫测的莫先生。这一刻,李子释给自己的感觉,居然和莫先生很有几分相似。没想到,他竟是这般胸怀丘壑,满腹经纶,实乃将相之才。不过,真奇怪,他说起这些,包括提及锦夏皇帝,都带着一点置身事外的冷漠味道,是因为灰心失望吗……

  “大哥,”子归想起最切实的问题,黯然问道:“你说,如今,蜀州能守多久呢?”

  子释起身,哈哈一笑:“子归,你当大哥是神仙哪?管他守多久,反正肯定能守到咱们去了之后。听说蜀南奇峰深谷,险峻非常,到时候,咱们找个角落隐居起来,做那逍遥自在方外之民,有何不可?”

  不知怎的,听了这话,长生忽然莫名松了一口气。

  这般耽搁,自然错过了宿头,又丢了干粮,加上讨论重大话题,心情都有点郁闷,四个人过了一个十分凄凉的夜晚。

  第二天上午,到了仙霞镇,两个小的就病了。因为头天贪凉玩得太凶,夜里又受了风,上吐下泻发热头痛,折腾好几天。

  等他俩好得差不多,子释却病了。他体质尚不如弟弟妹妹,之前要照顾他们,心中焦虑,一直强撑,这一病倒,来势汹汹,把另外三人急得团团转。子释自己心里清楚,事实上,这个身体大概从四月初起,一直处于极度紧张劳累状态,近两个月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也确实需要休养一阵子。磨刀不误砍柴功,当即决定,在仙霞镇逗留一段时日。

  不等好一点,就吩咐长生去租了一椽民居,从客栈搬了出来,如此既节约又舒服。管他时局如何,先安心养病。

  “又瘦了。”搬家那天,长生把子释抱进去,边走边抱怨,“我看你往后不用走了,直接等风吹吧……”这人始终不怎么愿意吃肉,顽固得很。

  子释无奈的笑笑,心想,话变多了呢。躺下来,看着他忙前忙后,良心发现,忽道:“顾长生,你当初肯定没想到,救人的人会变成三个大累赘。”

  长生一愣,随即道:“说什么呢?”过来摸摸,“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

  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由向来板正的人说出来,别有情趣。子释弯弯嘴角,闭上眼睛。

  ※※※※※※※※※※※※※※※※※※※※

  注释:

  “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见宋潘阆《酒泉子?钱塘观潮》

  关于阿堵这个名字:

  小时候曾发宏愿,他日我若起笔名,定要一个与钱有关的名字。因亦舒有名句“白花花的银子,黑墨墨的良心”,曾打算叫白花花,又因古人称钱为孔方兄,曾打算叫孔方,可惜重名都太多,作罢。

  北京德胜门古钱币博物馆有一联,甚好:

  王衍清怀,羞见三千阿堵;

  邓通豪气,狂抛十万孔方。

  故名阿堵。

  又:因为地震心情不好,加上接连几个周末或加班或应酬或贵体欠安,精力十分不济,码字速度江河日下,年初最多一天七千字,简直不敢想象。唉,好汉不提当年勇……体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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