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睿智人百密却一疏 痴情…
虽然堂兄张琪的到来，使张珊的情绪大有好转，但丁丽心里的那种莫可名状的恐慌和不安却始终难以消释。
人是有第六感官的。从物理学的角度来看，人的第六感来自于对亲人的粒子纠缠。只有亲人之间才会形成相互的心理感应。而墨菲定律中的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似乎是从心理学效应方面对“怕妖偏撞鬼，怕湿遭洪水”这一民间俗语进行了阐释。自从轩运暴病而亡后，丁丽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女儿可能要追随轩运而去，而女儿的精神状态，自己晚上所做的种种噩梦，都在使她这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甚至猜测到了女儿死亡的方式：割腕或者过量服用安眠药。于是，她就皱着眉头在女儿的房间翻箱倒柜地细细地搜查剪刀、刮脸刀片、水果刀、破碎的玻璃等尖锐锋利物品和安眠药片。
张珊看到妈妈的样子，心里似乎也猜测到了什么，她便说：“妈，你在干啥呢？到处翻来翻去的，你在寻找什么呀？”
丁丽停住手，看着女儿说：“不找啥，不找啥！妈只是把桌子上、抽屉里整理整理——噢，珊珊，你那安眠药就剩这三片了吗？这几天睡眠好吗？”
此时，张珊已经确定妈妈在担心什么查找什么了。但她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吃惊表情，反而显得更沉稳更冷静更温柔。她看着妈妈，微微笑了一下说：“妈，你歇会儿吧，都好着哩，整理啥，我看你这段时间老是愁眉不展的，人也憔悴了许多。你放心吧，我没事的，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爸，啥事都要想开些，过去的就过去了。我没能为你们争光争气，还连累你们，你们不要再为我操心了，我能照顾好自己……”
张珊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丁丽的泪水也汹涌而出。她是心疼女儿，更是被女儿的话所感动。这是女儿自会说话以来对她说的最贴心最温暖最让她感动的话。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担忧纯粹就是杞人忧天，自己那所谓的不祥的预感，完全就是神经过敏。
激动和欣慰能使人顿时精神抖擞。她带着几个月来少有的轻松愉悦的心情，把中午包的胡萝卜羊肉饺子煮了两碗，还捣了一碟蒜泥，端过来和女儿坐在一起吃。
张珊吃着饺子说：“妈，你包的饺子就是好吃，可惜……”
张珊说了个半截话突然就打住了。她不说话了，但眼泪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咋啦！咋啦？珊珊！”
“没……没……没咋，我……我是说可惜……可惜……羊肉贵了点……”
“看你说的，我还以为是咋啦！羊肉贵是贵了点，但只要你爱吃，妈天天给你包饺子吃，好歹我和你爸是双职工，还怕吃不起几个羊肉饺子？”
张珊“嗯嗯嗯”地点着头，但眼里的泪水还是不住地涌流着。
吃过饭后，丁丽到厨房洗刷锅碗去了。这时候，建明就回来了。他和往常一样，提着女儿爱吃的甜点零食，回到家先到女儿房间坐一会儿。虽然他知道，女儿对和他在一起聊天不很感兴趣，总是他问一声，女儿很勉强很冷淡地答一句，或者干脆拉着脸极不耐烦地说些不知道、别问了之类厌烦和拒绝的话。甚至经常出现他问几句，女儿也不答一句的尴尬场面。但他还是坚持着每天回家先看看女儿，因为他知道，女儿不是厌烦他，是她心里太苦了。她撕心裂肺的痛他无法顶替，她满肚子的黄连苦水他无力为她排出，但女儿的痛苦，做父母的却是感同身受。父母唯一能做的就是关心她、劝慰她、陪伴她。
今天他给女儿带回来的甜食是一盒伊拉克椰枣和一包陕西特产蓼花糖。
“珊珊，你看今天爸爸给你带啥好吃的了！”
张珊看着爸爸很温柔地说：“哎哟，爸，你不要整天光想着法子变着花样讨好女儿，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你吃饭了吗？”
女儿今天的表现与往日简直就是判若两人。他感到意外和疑惑，更感到惊喜和激动。他把甜食放在桌子上，双手在被冻得有点儿发麻的脸上搓着说：“吃啦！酒足饭饱啦——真是爸的宝贝好女儿，说的话让爸心里暖暖的……”
“哎呀，爸，你又喝酒了吧！你看你一说话，酒味多重！”
建明的脸上顿时就长满了伤感，但瞬间又消失了。
他笑了一下说：“嗯，是喝了一点，天气冷嘛，驱寒嘛！”
张珊从爸爸很不自然的笑容中，品味到了一股浓浓的苦苦的味道。在这种浓浓的苦苦的味道的刺激下，她的眼泪便又立时涨满了眼眶。
她擦了一下眼睛说：“天气冷就要穿厚一点。听说羊肉是热性，能滋补身体还能驱寒，天冷了就多喝羊肉泡馍，多吃羊肉饺子——噢，对了，我妈今天包了羊肉饺子……”
“哦，你爸回来啦！吃过饭了吗？饺子还给你留着哩。”丁丽刚刚把锅碗洗完就过来了。
“妈！我爸又喝酒了，他不是早就把酒戒了吗，怎么这些天又喝了起来？他每天回来我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哎……以前是官场上应酬，不喝没办法，结果把胃喝坏了，把肝喝成了酒精肝。后来不管是领导还是朋友同事，都知道他不能喝酒了，饭局酒桌上也就没人再激他劝他喝酒，他也下决心把酒戒了，可是，这些天他总是独个喝闷酒，我说他几次了，他不听……哎，人常说借酒浇愁啊！你爸他心里愁苦呀……”丁丽说着泪水就挂满了脸颊。
伤感是具有极强的传染性的，至亲至爱的人之间尤其如此——建明的泪腺也在瞬间同时分泌出了许多泪水。
“可是，爸，酒不能消愁，只会伤身呀”，张珊把轮椅摇到他爸身边，用白嫩纤细的手指摸着她爸的脸说，“爸爸，你看你的脸黑了瘦了，胡子长成这样了也不刮，原来只是鬓角有几根白发，怎么突然就满头花白了呢？”
“唉……爸老了嘛……”
“不，爸，你不是老了，是女儿把你拖累的，你为女儿吃尽了苦操碎了心，女儿知道，你心里有太多的忧愁苦闷牵挂和无奈……”
张珊紧紧攥住爸爸的手说。
建明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就低下了头，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落
“珊珊，咱们不说这些伤感的话了，只要你心里没了苦愁，我和你爸就没有苦愁。你放心，我和你爸一定会想法把你的病治好。”丁丽泪眼汪汪地拉住女儿的手说。
张珊含泪点着头说：“爸，妈，你们也不要太为我操心了，一切顺其自然吧，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们都要保持好的心情，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对对，珊珊，咱们一家都要像你说的，不管遇到啥事情，都要坚强，都要保持好心态，老天总会有些恶作剧，命运也会时常捉弄人，我们对付不幸和灾难的最好办法就是勇敢面对，坚强不屈，只要心里没有苦愁，人生就到处都是春光明媚……”在女儿的感染下，张经理很快就启动了他能说会道，侃侃而谈的程序。
“嘿，你看你爸，又在卖弄他的文采了——好啦，什么也不说了，咱们开始吃椰枣，吃蓼化糖。”
“好，开吃吧，从此开始，让苦难烟消云散，让甜蜜充盈门庭吧！”建明激动地站起来去拿桌子上的椰枣和蓼化糖。
“哎呀，你看你，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热血小青年一样——去给炉子添些炭，我来拆包装。”
丁丽含着激动的热泪在丈夫的脊背捶了一下说。
事若反常必有妖魅，人若反常定是异兆。这一对睿智的夫妻，怎么就没有从女儿一反常态的言谈和表情中捕捉到丝毫大难将至的信息呢？
丁丽本来是要和女儿住在一起的——自从轩运出事以后，每到晚上她就坚持陪在女儿身边。她怕女儿孤独，怕女儿寂寞。她知道，聪明且敏感的人，想象力是很丰富的，孤独寂寞的时候尤其丰富。而这种丰富会把女儿带到极度痛苦的深渊，甚至彻底摧毁她的神经系统。
可睿智人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这一天晚上她没有和女儿住在一起。
他们一家三口吃过甜点以后，张建明把洁玉和彩萍送给张珊的收音机打开听了一会儿新闻就回到他的房间去了。
“你爸就爱听这些，咱们还是听歌曲吧！”丈夫刚走，丁丽就把频道给换了。
张珊说：“妈，你也歇着去吧——你把收音机拿过来，我想听电影录音剪辑。”
“那好，我先过去——噢，炉子先不要封，多烧一会儿，不然屋里冷。”丁丽说完就走了。
她刚走进自己的卧室，丈夫就掐灭了香烟说：“今晚你不陪珊珊啦？”
丁丽笑了一下，有点羞涩地说：“陪你呗！这一段时间，你白天忙得不着家，晚上回来又孤孤单单的，珊儿刚才都说你黑了瘦了，白头发突然增多了，我知道你心里苦心里累……”
“哎哟，这么关心我呀，想我了吧？”建明坏坏地看着妻子笑着说。
“我是你老婆，我不关心你，谁关心你呀！至于说想你嘛，还不一定……”丁丽娇羞地说。
“我女儿也关心我呀！你看珊珊刚刚说的话，多懂事多暖心。”
“嗯，今天琪琪来和珊珊说了一会儿话，她好像一下子就想开了，你看她今天心情多好，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嗯，他们自小就能合得来，珊珊也最听琪琪的话。不过你没事还是要多陪陪娃，毕竟她受的打击太大了——噢，今天晚上你就过来睡吧！咱们也好长时间没团圆了，今天我看到珊珊开心，我心里就特别高兴，一高兴突然就很想……”
“嗯嗯”，丁丽很温柔地点着头说：“珊儿说她听电影录音剪辑，再稍微等会儿，你过去把她那边的炉子封了。”
建明有点儿迫不及待地说：“好，咱们就先做前戏预热……”
他说着就抱住妻子在她的脸上亲了起来。
这对聪明却又麻痹的夫妻在酣畅淋漓地释放了积压已久的欲望后，就通体舒泰全身疲惫地进入了梦乡。
丁丽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丈夫还在香香甜甜地打着呼噜。她与往常一样，要先把尿盆倒了，再到女儿那边捅开炉火，好让室内温度快速提升，免得女儿起床时受冷。
她走进女儿房间的时候，收音机还在叽哩哇啦地响着，唱的好像是什么黄梅戏，不过声音并不大。她以为女儿已经醒了，于是就叫道：“珊儿，珊儿！”
粉色的床幔里边没有应声也没有动静。
“珊儿！珊儿！珊儿！……”她又喊道。
里边还是没有任何声音或动静。她的心立时就慌了。她急忙掀开床幔一看，女儿却是直挺挺地仰躺着，被子整整齐齐地盖在身上。
“珊珊！珊儿！珊儿……”她大声喊叫着，用手去摸女儿的脸，脸是冰凉冰凉的，她又把食指在女儿的鼻孔下一放……
“啊呀，啊呀呀……珊儿！珊儿……建明！建明！快快快过来呀……建明……”
建明在睡梦中听到了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喊，他顾不得穿毛衣毛裤，只光身披了件军大衣就奔跑过来。
张珊死了，她是服用了大剂量的安眠药而死的。对于死，她已经做了几个月的准备。在她还没有瘫痪的时候，她每次买的安眠药，有近乎一半被她放到了一个彩绘的陶瓷小猪存钱罐里，存钱罐的底部有一个橡皮塞子，只要稍微用力一拔，就会出现一个银元大小的洞。这个存钱罐一直就放在靠近她床铺的窗台的角落。
那艘竹制的小帆船放在桌子上，小帆船下边压着一张信纸，上边写着：
爸爸，妈妈，女儿这就走了，请原谅女儿的不孝。女儿活着，是痛苦的，那不是一般的痛苦，那是撕心裂肺的痛苦，是不堪忍受的痛苦；女儿走了，是彻底的解脱。最大的遗憾是，你们养育我十七年，我未能为你们尽孝，也不能为你们养老。如果真有灵魂的存在，真能够生死轮回，那么在下一个轮回中我一定做你们的孝顺女儿。
爸爸、妈妈，恳求你们答应女儿以下四件事：
1、一定要把这艘小帆船放在我的棺木里。
2、不要为女儿的离去而过度悲伤，因为女儿是自私的，是残忍的，为了自己摆脱痛苦，竟把人世间最惨烈的伤痛、最难忍的悲怆全部甩给了你们，对于这样无情无义的女儿，你们不必为她悲伤。
3、让我二哥张琪来咱家做你们的儿子，这样既减轻了我大爸的负担，也有人给你们养老送终，咱家的香火也续上了。二哥他头脑聪明，心地善良，也通情达理，重情重义。我已经和他说过了，他很乐意，我大爸大妈肯定也没问题。
4、如果轩运他爸和哥嫂不反对的话，就把我和轩运埋葬在一起。一则轩运在九泉之下不再孤单，再则亦可聊慰女儿悲苦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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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有第六感官的。从物理学的角度来看，人的第六感来自于对亲人的粒子纠缠。只有亲人之间才会形成相互的心理感应。而墨菲定律中的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似乎是从心理学效应方面对“怕妖偏撞鬼，怕湿遭洪水”这一民间俗语进行了阐释。自从轩运暴病而亡后，丁丽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女儿可能要追随轩运而去，而女儿的精神状态，自己晚上所做的种种噩梦，都在使她这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甚至猜测到了女儿死亡的方式：割腕或者过量服用安眠药。于是，她就皱着眉头在女儿的房间翻箱倒柜地细细地搜查剪刀、刮脸刀片、水果刀、破碎的玻璃等尖锐锋利物品和安眠药片。
张珊看到妈妈的样子，心里似乎也猜测到了什么，她便说：“妈，你在干啥呢？到处翻来翻去的，你在寻找什么呀？”
丁丽停住手，看着女儿说：“不找啥，不找啥！妈只是把桌子上、抽屉里整理整理——噢，珊珊，你那安眠药就剩这三片了吗？这几天睡眠好吗？”
此时，张珊已经确定妈妈在担心什么查找什么了。但她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吃惊表情，反而显得更沉稳更冷静更温柔。她看着妈妈，微微笑了一下说：“妈，你歇会儿吧，都好着哩，整理啥，我看你这段时间老是愁眉不展的，人也憔悴了许多。你放心吧，我没事的，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爸，啥事都要想开些，过去的就过去了。我没能为你们争光争气，还连累你们，你们不要再为我操心了，我能照顾好自己……”
张珊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丁丽的泪水也汹涌而出。她是心疼女儿，更是被女儿的话所感动。这是女儿自会说话以来对她说的最贴心最温暖最让她感动的话。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担忧纯粹就是杞人忧天，自己那所谓的不祥的预感，完全就是神经过敏。
激动和欣慰能使人顿时精神抖擞。她带着几个月来少有的轻松愉悦的心情，把中午包的胡萝卜羊肉饺子煮了两碗，还捣了一碟蒜泥，端过来和女儿坐在一起吃。
张珊吃着饺子说：“妈，你包的饺子就是好吃，可惜……”
张珊说了个半截话突然就打住了。她不说话了，但眼泪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咋啦！咋啦？珊珊！”
“没……没……没咋，我……我是说可惜……可惜……羊肉贵了点……”
“看你说的，我还以为是咋啦！羊肉贵是贵了点，但只要你爱吃，妈天天给你包饺子吃，好歹我和你爸是双职工，还怕吃不起几个羊肉饺子？”
张珊“嗯嗯嗯”地点着头，但眼里的泪水还是不住地涌流着。
吃过饭后，丁丽到厨房洗刷锅碗去了。这时候，建明就回来了。他和往常一样，提着女儿爱吃的甜点零食，回到家先到女儿房间坐一会儿。虽然他知道，女儿对和他在一起聊天不很感兴趣，总是他问一声，女儿很勉强很冷淡地答一句，或者干脆拉着脸极不耐烦地说些不知道、别问了之类厌烦和拒绝的话。甚至经常出现他问几句，女儿也不答一句的尴尬场面。但他还是坚持着每天回家先看看女儿，因为他知道，女儿不是厌烦他，是她心里太苦了。她撕心裂肺的痛他无法顶替，她满肚子的黄连苦水他无力为她排出，但女儿的痛苦，做父母的却是感同身受。父母唯一能做的就是关心她、劝慰她、陪伴她。
今天他给女儿带回来的甜食是一盒伊拉克椰枣和一包陕西特产蓼花糖。
“珊珊，你看今天爸爸给你带啥好吃的了！”
张珊看着爸爸很温柔地说：“哎哟，爸，你不要整天光想着法子变着花样讨好女儿，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你吃饭了吗？”
女儿今天的表现与往日简直就是判若两人。他感到意外和疑惑，更感到惊喜和激动。他把甜食放在桌子上，双手在被冻得有点儿发麻的脸上搓着说：“吃啦！酒足饭饱啦——真是爸的宝贝好女儿，说的话让爸心里暖暖的……”
“哎呀，爸，你又喝酒了吧！你看你一说话，酒味多重！”
建明的脸上顿时就长满了伤感，但瞬间又消失了。
他笑了一下说：“嗯，是喝了一点，天气冷嘛，驱寒嘛！”
张珊从爸爸很不自然的笑容中，品味到了一股浓浓的苦苦的味道。在这种浓浓的苦苦的味道的刺激下，她的眼泪便又立时涨满了眼眶。
她擦了一下眼睛说：“天气冷就要穿厚一点。听说羊肉是热性，能滋补身体还能驱寒，天冷了就多喝羊肉泡馍，多吃羊肉饺子——噢，对了，我妈今天包了羊肉饺子……”
“哦，你爸回来啦！吃过饭了吗？饺子还给你留着哩。”丁丽刚刚把锅碗洗完就过来了。
“妈！我爸又喝酒了，他不是早就把酒戒了吗，怎么这些天又喝了起来？他每天回来我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哎……以前是官场上应酬，不喝没办法，结果把胃喝坏了，把肝喝成了酒精肝。后来不管是领导还是朋友同事，都知道他不能喝酒了，饭局酒桌上也就没人再激他劝他喝酒，他也下决心把酒戒了，可是，这些天他总是独个喝闷酒，我说他几次了，他不听……哎，人常说借酒浇愁啊！你爸他心里愁苦呀……”丁丽说着泪水就挂满了脸颊。
伤感是具有极强的传染性的，至亲至爱的人之间尤其如此——建明的泪腺也在瞬间同时分泌出了许多泪水。
“可是，爸，酒不能消愁，只会伤身呀”，张珊把轮椅摇到他爸身边，用白嫩纤细的手指摸着她爸的脸说，“爸爸，你看你的脸黑了瘦了，胡子长成这样了也不刮，原来只是鬓角有几根白发，怎么突然就满头花白了呢？”
“唉……爸老了嘛……”
“不，爸，你不是老了，是女儿把你拖累的，你为女儿吃尽了苦操碎了心，女儿知道，你心里有太多的忧愁苦闷牵挂和无奈……”
张珊紧紧攥住爸爸的手说。
建明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就低下了头，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落
“珊珊，咱们不说这些伤感的话了，只要你心里没了苦愁，我和你爸就没有苦愁。你放心，我和你爸一定会想法把你的病治好。”丁丽泪眼汪汪地拉住女儿的手说。
张珊含泪点着头说：“爸，妈，你们也不要太为我操心了，一切顺其自然吧，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们都要保持好的心情，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对对，珊珊，咱们一家都要像你说的，不管遇到啥事情，都要坚强，都要保持好心态，老天总会有些恶作剧，命运也会时常捉弄人，我们对付不幸和灾难的最好办法就是勇敢面对，坚强不屈，只要心里没有苦愁，人生就到处都是春光明媚……”在女儿的感染下，张经理很快就启动了他能说会道，侃侃而谈的程序。
“嘿，你看你爸，又在卖弄他的文采了——好啦，什么也不说了，咱们开始吃椰枣，吃蓼化糖。”
“好，开吃吧，从此开始，让苦难烟消云散，让甜蜜充盈门庭吧！”建明激动地站起来去拿桌子上的椰枣和蓼化糖。
“哎呀，你看你，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热血小青年一样——去给炉子添些炭，我来拆包装。”
丁丽含着激动的热泪在丈夫的脊背捶了一下说。
事若反常必有妖魅，人若反常定是异兆。这一对睿智的夫妻，怎么就没有从女儿一反常态的言谈和表情中捕捉到丝毫大难将至的信息呢？
丁丽本来是要和女儿住在一起的——自从轩运出事以后，每到晚上她就坚持陪在女儿身边。她怕女儿孤独，怕女儿寂寞。她知道，聪明且敏感的人，想象力是很丰富的，孤独寂寞的时候尤其丰富。而这种丰富会把女儿带到极度痛苦的深渊，甚至彻底摧毁她的神经系统。
可睿智人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这一天晚上她没有和女儿住在一起。
他们一家三口吃过甜点以后，张建明把洁玉和彩萍送给张珊的收音机打开听了一会儿新闻就回到他的房间去了。
“你爸就爱听这些，咱们还是听歌曲吧！”丈夫刚走，丁丽就把频道给换了。
张珊说：“妈，你也歇着去吧——你把收音机拿过来，我想听电影录音剪辑。”
“那好，我先过去——噢，炉子先不要封，多烧一会儿，不然屋里冷。”丁丽说完就走了。
她刚走进自己的卧室，丈夫就掐灭了香烟说：“今晚你不陪珊珊啦？”
丁丽笑了一下，有点羞涩地说：“陪你呗！这一段时间，你白天忙得不着家，晚上回来又孤孤单单的，珊儿刚才都说你黑了瘦了，白头发突然增多了，我知道你心里苦心里累……”
“哎哟，这么关心我呀，想我了吧？”建明坏坏地看着妻子笑着说。
“我是你老婆，我不关心你，谁关心你呀！至于说想你嘛，还不一定……”丁丽娇羞地说。
“我女儿也关心我呀！你看珊珊刚刚说的话，多懂事多暖心。”
“嗯，今天琪琪来和珊珊说了一会儿话，她好像一下子就想开了，你看她今天心情多好，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嗯，他们自小就能合得来，珊珊也最听琪琪的话。不过你没事还是要多陪陪娃，毕竟她受的打击太大了——噢，今天晚上你就过来睡吧！咱们也好长时间没团圆了，今天我看到珊珊开心，我心里就特别高兴，一高兴突然就很想……”
“嗯嗯”，丁丽很温柔地点着头说：“珊儿说她听电影录音剪辑，再稍微等会儿，你过去把她那边的炉子封了。”
建明有点儿迫不及待地说：“好，咱们就先做前戏预热……”
他说着就抱住妻子在她的脸上亲了起来。
这对聪明却又麻痹的夫妻在酣畅淋漓地释放了积压已久的欲望后，就通体舒泰全身疲惫地进入了梦乡。
丁丽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丈夫还在香香甜甜地打着呼噜。她与往常一样，要先把尿盆倒了，再到女儿那边捅开炉火，好让室内温度快速提升，免得女儿起床时受冷。
她走进女儿房间的时候，收音机还在叽哩哇啦地响着，唱的好像是什么黄梅戏，不过声音并不大。她以为女儿已经醒了，于是就叫道：“珊儿，珊儿！”
粉色的床幔里边没有应声也没有动静。
“珊儿！珊儿！珊儿！……”她又喊道。
里边还是没有任何声音或动静。她的心立时就慌了。她急忙掀开床幔一看，女儿却是直挺挺地仰躺着，被子整整齐齐地盖在身上。
“珊珊！珊儿！珊儿……”她大声喊叫着，用手去摸女儿的脸，脸是冰凉冰凉的，她又把食指在女儿的鼻孔下一放……
“啊呀，啊呀呀……珊儿！珊儿……建明！建明！快快快过来呀……建明……”
建明在睡梦中听到了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喊，他顾不得穿毛衣毛裤，只光身披了件军大衣就奔跑过来。
张珊死了，她是服用了大剂量的安眠药而死的。对于死，她已经做了几个月的准备。在她还没有瘫痪的时候，她每次买的安眠药，有近乎一半被她放到了一个彩绘的陶瓷小猪存钱罐里，存钱罐的底部有一个橡皮塞子，只要稍微用力一拔，就会出现一个银元大小的洞。这个存钱罐一直就放在靠近她床铺的窗台的角落。
那艘竹制的小帆船放在桌子上，小帆船下边压着一张信纸，上边写着：
爸爸，妈妈，女儿这就走了，请原谅女儿的不孝。女儿活着，是痛苦的，那不是一般的痛苦，那是撕心裂肺的痛苦，是不堪忍受的痛苦；女儿走了，是彻底的解脱。最大的遗憾是，你们养育我十七年，我未能为你们尽孝，也不能为你们养老。如果真有灵魂的存在，真能够生死轮回，那么在下一个轮回中我一定做你们的孝顺女儿。
爸爸、妈妈，恳求你们答应女儿以下四件事：
1、一定要把这艘小帆船放在我的棺木里。
2、不要为女儿的离去而过度悲伤，因为女儿是自私的，是残忍的，为了自己摆脱痛苦，竟把人世间最惨烈的伤痛、最难忍的悲怆全部甩给了你们，对于这样无情无义的女儿，你们不必为她悲伤。
3、让我二哥张琪来咱家做你们的儿子，这样既减轻了我大爸的负担，也有人给你们养老送终，咱家的香火也续上了。二哥他头脑聪明，心地善良，也通情达理，重情重义。我已经和他说过了，他很乐意，我大爸大妈肯定也没问题。
4、如果轩运他爸和哥嫂不反对的话，就把我和轩运埋葬在一起。一则轩运在九泉之下不再孤单，再则亦可聊慰女儿悲苦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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