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作者自云浮世二十余载，身无长处，碌碌无为，然毕生所系唯一情字耳。悲夫！宙宇茫茫，山海苍苍，人岁百年，朝生暮死。利禄功名，几人居耶？富贵荣华，何曾累耶？芸芸众生，不过清贫度日。然一箪食，一瓢饮，陋巷棚屋中，若得一心人，何愁不得展眉焉？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便是如此。然书中所记何事？又有何人何物？不过因情生痴，由痴成孽而已。世间有情，便作孽海。这孽海沸滚，以缘分之名，煎熬众生，却终有累世情痴赴汤蹈火，剔骨销魂，在所不惜。此等痴心，不亦动心夺魄乎？是故泼墨载之，遂成此录。有道有情皆孽，无人不冤，书中人事断不可以正邪喻之，则此录亦非警醒之作，唯求看官一笑一叹，足矣。又说此书何起？却在永安方寸之地。此孽何生？仅在一女子之身。只因错节盘根，因缘纷杂，故作此引子铺展，方使看官阅毕之时了然不惑。这永安乃历朝国都，汤曰大京，钱曰安阳。待到十六朝时节，诸侯林立，东征西伐，直将这大好河山践踏个四分五散。饶它阿房上林，也俱成焦土，更无论黎民百姓。到了齐朝时候，方见了一统之势。素来大国开朝，兴利除弊，与民休息，盛世之治遂成。只是这天下素为人君囊中之私物，一君无道，则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到了齐朝末年代宗、宣宗时期，宦官专权，已大显颓势。直至齐后主沈衍痴迷音律，倦怠朝政，致使大权旁落，豺狼当道，更是国运将尽。便在此时，一绝世女子教这齐后主一见成痴，魂牵梦萦，强纳宫中。后事皆自此始，阴差阳错，终成此累世之孽。宣明四十一年二月，芜苏柳氏入侍，性柔顺和婉，善吹箫，且怀异香，有梅清兰幽之质，甚得后主之心，初进为嫔，赐号曰馥，历进婉华，芬仪，荣极一时。四月，有孕，立册柳氏为妃，仍号为馥，进麝月殿主位。五月，敦郡王庶子赵旌大败北苍，凯旋，封怀化大将军，赐婚慧宜公主；后主大悦，大封后宫，晋柳氏贵妃位，仪制同后，更赐椒房之荣，兴麝月殿为舞雩宫。七月，天有荧惑守心之象，乃危龙之兆，大凶。细卜，是为至阴祸圣，妖孽祸国。柳氏乃阴年阴月阴时生，宠冠六宫，多有颇嫉。后主遂褫夺柳氏封号，降为妃，禁足浣月楼，非诏不得面圣。八月，夷族兵击西北，赵旌再度请缨，然大败，失三郡。再击二三，遂胜。宣明四十三年春，柳氏诞下皇十九子。后主闻讯大喜，复其贵妃位，仍号为馥，且大赦天下，又怜其体弱，特赐居太平行宫绮霞翠微馆。皇十九子似雪玉含碧辉，如初月映夕岚，颇得圣心，爱若珍宝。尚未满月，即赐名予璜，乳名阿白。五月，告皇子有天花之症，奏请移居凌云峰捻红庵，一则修心祛病，二则为国祚祈福；后主不忍，延期再三，柳氏意决，后主乃止。后主思不止，屡潜捻红庵幸之，柳氏忤拒，遂失宠。宣明四十四年，南北割据，四海分崩，天灾人祸，万民嗟怨。乱世之中，必出一龙，此人正是赵旌。赵旌率军与七郡九县同反，更帜义军，北上伐纣。十月，攻破永安，直取宫城。后主避太平行宫，卸龙袍，去冠冕，发覆面，自缢于绮霞翠微馆，留书曰：“朕一世所为，骄奢狂悖，已无可追。向时愚惑，致负柳卿。天下岂有妖孽，尽泥胎耳！”世人感其动天撼地之痴，遂称思宗。闻讯，慧宜公主于将军府，自刎殉国。史称永安之变，自此，齐朝覆灭，天下裂分。冬，柳氏闻讯，忧惧不已，密派陪嫁婢女及羽林卫亲送皇子离寺，半路被劫。得皇子玉牌，斑斑带血，大悲泣，泪尽而殁。宣明四十七年春正月，赵旌称帝，大赦，改元庆宝，定号曰瑞，是为庆宝元年。内诏封诸子女，追封正室慧宜公主为庄闵皇后，外赐百官军士爵赏。延大鸿寺为镇国寺，封捻红庵为禁地，任何人不得入。三月，赐书招降南方六郡，两郡皆遣使以御服、锦绮、金帛来贺，四郡不从。四月，使子杞王、光王，随诸将挥师南下，命芹阮先生与之偕行，兵击南巽、西河、朱嶷、宁州四郡。三年后，南北既定，天下乃平。赵旌任人唯贤，虚怀纳谏，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使上下一心，济世康明，始创大瑞盛世前无古人之功勋。.庆宝六年冬，皇帝养病于太平行宫。是夜，月色如水，冷风萧萧，飞雪似碎琼断玉，落于殿堂宫阁，仿佛平地起了一座剔透晶莹的广寒宫来。留馥苑里头的十里红梅恣意盛放，银光漫舞间，蕊含冷香，更添冰清玉洁之气，傲然孤绝之意。长春殿折香斋里，二人对坐而弈，盘上黑白转覆，映着红雾香云，极是风雅。万籁俱寂之中，忽来一线箫声，惊破莲花漏，幽沉婉妙非常，不觉教人啧啧称奇。宫中禁箫多年，芹阮心中疑惑，但见皇帝不甚动容，却道：“恕臣冒昧，却问这是何人吹箫？”皇帝笑道：“在宫中还这般大胆的，除却朕的老三，还能有谁？”芹阮捋须而笑，了然道：“光王此次孤军深入，大败多律隆毅，促成两国之交，可喜可贺。”皇帝神色蔼然，淡定落子，道：“先生谬赞了，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只听悲凉凄恻，缠绵不尽，却是《孤雁儿》之曲。于此夜深人静之所，皇帝聚神而听，未免牵动了旧日愁绪，自心底细细生出一股子感伤来。待得“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句，思复过往种种，更是寸断肝肠。然斯人已逝，纵有爱恨，终究又向谁去。拈子凝眉，皇帝唯有失神一叹：“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话语低沉幽渺，甚为感慨。见状，芹阮饮了一口敬亭绿雪，清浅一笑，却道：“圣上，该您了。”皇帝回神，眉间颇有犹疑，只道：“岁尽天寒，万物萧索，不免有些多思郁郁，倒让芹阮先生见笑了！”芹阮细思片刻，落了一子，笑说道：“圣上仁心仁德，实乃万民之福。”皇帝嗽了几声，摇了摇头，眼底却是怅惘悲怆之色，自嘲道：“多年恨怨百结在胸，仍不得释怀一二，终日辗转煎熬，可见朕不是圣君，更不是什么君子。”言语间，芹阮已知赵旌所谓何事，正色说道：“圣上不仁，又何来太平盛世？恕臣直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若此事按在了芹阮身上，必教其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泄了心头之恨。圣上所为并非不仁不义，恰是子偿母过，天经地义。何况——芜苏翠微谷山水灵秀，不啻人间仙境，想必也比那凌云峰寒苦之地强上百倍。”闻言，皇帝心思百转，竟瞬间阴霾皆扫，大悦道：“有芹阮在傍，果然大快朕心！转眼年期已近……”芹阮会意，低声道：“上京之日还待圣上定夺。”皇帝望着户外凌寒疏影，恰如红颜白首，沉吟片刻，一面落子，一面说道：“就定在明年践花节后一日罢。”说话间，洞箫几近，却化恬静柔袅，教人心情舒畅起来，又作轻快明丽，忽又作华彩昂扬，曲段谐婉流畅，正是女儿之曲。芹阮欣然落子，不禁笑说道：“光王可立妃了？”皇帝望着盘上乾坤，笑叹一声，道：“朕这老三天生是有个呆根的，于儿女之事上，只日日拖着。如今王府里连一个伺候的侍妾常卿也无，说若是觅得知音，便立即向朕求了恩典，从此走马江湖，避世而隐。”芹阮奇道：“不想光王竟有这等志气！听闻光王此次凯旋，却辞了所有封赏，这般的淡泊名利，倒像极了端王。”皇帝兴致颇高，道：“先生此言差矣！老四却是真真清静无为的，倒是年纪小，想来尚未开窍也未可知的。老三却是素来胡天胡地惯了的，他说的哪里又能全信！如今就连朕的老二也管不住他了！”芹阮听了，也笑叹道：“杞王一向颇有能耐，竟也奈何不了，看来……”皇帝笑道：“不怕芹阮先生见笑，老二是个有手段的，只是风流了些，如今倒也收敛不少，只不想老三竟比他哥哥还……前日里听老二说他迷上了个清倌，只日日醉死在那柔烟阁里头。可昨儿平南王世子纪朗去寻他，老三却搂着他唤卿卿，倒被那小倌儿扇了巴掌。他竟不还手，白白挨了一顿好打，当真贻笑大方！”芹阮捋须，稳稳落子，亦笑道：“本朝不忌男风，自是无碍，光王豪放不羁，虽有失体统，却是难得的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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