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濯香馆激赏雪练舞 烟雨楼乍迎不速客 上
话说大瑞开国以来，天子有道，更兼文臣武将，济济跄跄，使得四海升平，八方安靖。这南方芜苏郡乃一等一的锦绣繁华之地，城中人户，烟雨万家；街巷交集，熙来攘往。这芜苏东门数百里外峥嵘千里，波涛浩淼，其间有一座大山，唤做鹜苍山。这鹜苍山之间有一翠微谷，谷中画栋飞云，珠帘卷雨，唤作烟雨楼，乃历朝能人异士藏身之地。本朝因缘便从这烟雨楼濯香馆中而起。这日雪晴，濯香馆里欢声笑语，佳客一堂。走廊穿院，出亭过池，尚未进屋，梅子修便听到陆丘正赞沈白的字，只径自撩帘进去，朗朗笑道：“只怕雪童又是练字不肯吃饭，不仔细身子！”果见那桌上一张朱红色泥金云龙笺，上面写着一副小对，曰：门前人似雪，廊外月如霜。梅子修回味半晌，只笑道：“几日不见，阿白的字倒是愈发精进了。”沈白本与华彤躺在榻上，一见梅子修进了来，连忙下榻与他搂了满怀，仰面笑道：“癯仙哥哥你可来了，我都急坏了。”梅子修笑道：“小阿白怕是等我的消寒图罢。”沈白不觉有些赧然，又嚷嚷道：“谷中不兴这个，可是却有趣得很！如今都二九了，可都让我添上！”但觉一线淡淡香气，极清极幽，飘入鼻腔去，梅子修扶了扶沈白绾发的阗青玉簪子，又握住他的手，不禁嗔道：“急甚么？手这样凉，还不穿鞋，快快回到榻上去罢。”沈白吐吐舌头，接了诗图来看，只见图上首行注着“管城春满”四字，下头是一九宫格，书着双钩空心字，言各九画，曰：春前庭柏风送香盈室。每字上又各注着一句九九歌，沈白念了一会儿，笑道：“有趣有趣。”雅蒜才接了图样，挂入书房。卧在榻上的华彤着了一件茜素红的兰草纹衣衫，腰间束了一条缠枝青房丝绦，怀中放着沈白的布老虎，只懒洋洋的招他过来，口内笑道：“小雪团，快过来。”沈白只是嘟嘟嘴，委委屈屈道：“别叫我雪团，分明是雪童，都叫了一年了呢！”说完方接了紫铜双环玫瑰纹手炉过来，在他边上倚了。原来这庆宝八年春，沈白满十三岁年纪，依例取了学名，是为雪童二字，正新鲜着。众人闻言皆是一笑，纷纷叫他“雪童”，倒是叫得沈白红了脸面。菀菊一见人齐了，便应了华彤的吩咐，开始传膳。四人谈笑片刻，桌上已摆满了各式菜肴。只见正中一口黄铜鸳鸯暖锅，热气腾腾，喷香四溢。沈白仔细嗅了嗅，想到帘外渐起的大雪，便央道：“有鹿肉烤来吃很是应着雪景，只未免粗鲁残忍了些。现是吃暖锅，不如搬到外头，还有几枝梅可以玩赏。”陆丘笑道：“雪童病得久，想出去走走看看委实应该，更何况也该为癯仙饯行。”梅子修听了，对着华彤便道：“对对，当我为饯行，华公子一身红衣，丰神骨秀，若是再舞上一段剑，更是英姿飒爽，恰似红梅映雪！”沈白再欢喜不过，抚掌欢笑，眉眼弯弯，煞是可人，道：“好好！阿彤舞剑！阿彤舞剑！”菀菊便令命人停了，只走过来站在华彤边上候着。华彤却故意不理，径自喝了两口酒。只见一双素白小手果真上来捏了衣袖，更是一脸哀求，心中不免一笑，便伸出两指挑起沈白下颚，道：“小雪团，你若亲我一记，我便允了你。”登时，沈白的面上便红了个透，眸子圆圆亮亮，也不知是嗔是怒，只羞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华彤好整以暇仰首饮酒，一副登徒子模样，笑道：“脸皮这样薄，可怎么……”正要说下去，陆丘却截言道：“华公子也未免轻薄了些。”沈白眨眨眼睛，懵懵懂懂的望了望两人，倒是梅子修取过了廉姜新呈上的朱漆描金花瓜棱手炉换了沈白膝上的，坐在边上同他道：“看那云龙笺的小对清简得宜，莫非是你家阿彤的手笔？”沈白笑望着梅子修，眼中闪出狡黠来，道：“正是，阿彤的句子最是简练，你我都学不来呢。”语中促狭，不言而喻。华彤伸了一个懒腰，抚了抚做成玫瑰样的酥花，丢入口中吃了，只佯叹道：“小雪团也学坏了，却不知这是谁招得他？”众人皆是一笑。笑谈间，陆丘对一旁的菀菊道：“雪地里风大，教他们竖上屏风，再置上些个暖炉。”又对雅蒜、廉姜吩咐道：“到里间取那鹤麾和披风来，记得前年有一件金线银雪暖裘，约莫在那青漆空囊吊山图立柜里，可别冻坏了你家公子。”话音一落，只听华彤懒懒道：“别忘了掌灯，你家公子怕黑。湖里也都点上吧，就用那新进的花灯。”雅蒜、廉姜、菀菊一一应了，伶俐的出去办了。沈白心里一喜，搂住陆丘，软软的说：“陆先生，还是你对阿白好。”陆丘笑着摸摸沈白的发，只道：“如今大了，可别在唤小字了。”沈白乖乖颔首。梅子修望着他们三个，笑着摇了摇头。华彤则执着酒壶，眼波一横，冷笑道：“我可特意吩咐给你掌灯，怕黑鬼！”说着，屈指在沈白额前的朱砂梅花印子上一弹。沈白“噫”了一声，捂着已红了一块的额头，瘪着嘴嘟囔道：“是你对菀菊说你家公子，他家公子可不就是你自己。”说着也不禁偷笑，搂着半旧的布老虎，揪着两只大耳朵，娇憨的道：“阿彤明明是自己怕黑，却推说是我。”梅子修听了，只在一旁笑道：“雪童的口齿也愈发精进了。”便有惹得众人大笑不绝。这沈白自知事起，便住在翠微谷烟雨楼。烟雨楼并非秦楼楚馆，更非酒肆饭庄，而是这世上第一宝斋，其藏品之奇之珍，可谓天下无双。而沈白便是其中一件绝世奇珍，然而沈白却非烟雨楼所有，亦非楼主华彤之宠，更非护国军师芹阮之物，而是调养楼中，以候天命。沈白住的院子唤作濯香馆，在那烟雨楼西路上。亭台楼阁依水而建，屋舍精雅，选了清丽悦目的四季花树遍植四围。待到花开时节，花影婆娑倒影入水，不啻月宫瑶池。而此时，那后院焉湖边上的梅林已开了小半林的花，味芬气馥，望之如云如雪，仿似置身于一片香雪海。沈白半推了窗，只见其他柳杏林子里装点了好些各色纸绢绸绫之花，姹紫嫣红，加上水天幻彩，反倒有些累目，便叫人去统统摘了下来，只留些硬朗枯枝，无花无叶，好衬着后院里的湖烟清寒，红梅孤冷。待仆人们布置了半晌，四人才慢慢入了席。华彤一人薄衫对风临雪，而沈白裹着金线银雪狐暖裘，依旧微有瑟缩，只紧挨着华彤，兴致倒是极高，象牙箸夹着羊肉在汤水里乱搅。热气蒸腾，暖雾迷蒙，三人面上皆沁出薄汗，倒是沈白似冰肌无汗，只是一张小脸愈发红润可爱，可叹一句桃花美人面。沈白觊觎那杯中香醇之物，却也乖乖捧着半盏玫瑰露慢慢品着，一边听着梅子修讲他北国之行的种种趣闻。听到他道北方霜雪如粉如末，干而燥，利利落落，混不如南方雨雪缠绵不尽，沈白便转转眼珠，笑道：“人人尽说江南好，就连这边的馄饨都比北方的饺子婉约曼妙些。”听着这话，众人皆是一笑。唯有华彤握着酒杯，眼神迷离的托着腮，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听沈白这样说，正要张口说什么，却被梅子修一脚踢醒，又听陆丘淡淡的道：“华公子可还欠着剑舞一场。”华彤面无表情的起了身，抽出暗藏于丝绦之中的长软剑雪练。便见一袭红衣于雪地梅林之中腾挪移滑，纵横捭阖，慢处如游龙潜渊，快处似驰电掣空。无数剑花霎时于半空绽开，似万朵银梅，又如闪烁群星，豁然照得夜如明昼。沈白瞧得目不转睛，抚掌连连叫好，浑忘了怀里的手炉，直直滚到脚下去。雅蒜是个眼尖伶俐的，忙换了个白铜烧蓝寒玉吐蕊手炉教他捧着，又将脚炉移到沈白脚下。华彤施施然收势，潇洒入席，将酒水一饮而尽，仿佛气吞山河。沈白一把搂住华彤臂膀，道：“阿彤，不如明年开春你教我剑法可好？”华彤却侧脸并不看他，只敲了敲银牙箸，捡了沈白碗里的翡翠白玉丸吃了，依旧是那一句道：“小雪团，你若亲我一记，我便允了你。”沈白一听，虽飞红了脸面，竟不似之前羞怒，只扭扭妮妮的伸长脖子，作势要亲上去。梅子修笑道：“你可别作弄雪童了——”话未完，却听长夜里一声尖啸，接着空中竟炸开一团金色光球来。又见一人空降席前，气息未匀，便跪倒在地，“楼主，有贵客到。”华彤眸中一凛，弹弹袖口，道：“知道了。如此冒失，自去领罚罢。”对同席三人道：“且散了。梅先生与陆先生今夜就住下罢。”又顿了顿，似乎别有深意，对沈白说道：“小雪团，记得吃药。”说罢，便由菀菊跟着退了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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