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回 陶然轩联诗得悲谶 无极洲立雪困私情 上
话说沈白并几个小厮前往清凉台。沈白被引至一处轩馆，但见回廊深处，一剪修长清影，仰首望天，凭风扶栏，负笛而立，有谪仙之姿，更兼绝尘之气。沈白只觉有些眼熟，不觉靠近。那人仿佛有所觉，亦堪堪转过身来。只见他头戴着白玉卷梁簪冠，身着云纹洒竹花累缎曲裾袍，腰上系着紫云翡翠蟠龙纹带扣，坠着一只错金丝流云百福香囊，端的是清贵雍容，恬淡闲雅。再观其相貌，修眉凤目，玉面朱唇，竟是那芜苏青蓉山所见的道人！沈白不觉惊喜万分，心道：“竟是因缘牵千里，他乡逢故人！”立时便将纱笠取了下来，却又不知那人如何称呼，一时尴尬羞涩，便红着脸僵住了。理了理思绪，方讪讪作了一揖，道：“雪童当日多有冒犯，却不知尊驾如何称呼？”赵洌见是沈白，亦是心中一惊，又觉天香一缕，不觉淡淡一笑，道：“原来是沈公子，洌不曾远迎，还望恕罪。”只见沈白头上簪了一支玉簪，披着银罗柳叶纹雪狐腋斗篷，里头又着了一身的素锻银白袄子，颈上挂着和田玉并蒂青房长生缕，腰上系了通明玉缠枝莲带扣，并无配饰，仿佛要化雪为冰一般。虽说他身量未足，然如此天气，他却似比那一日更为瘦羸孱弱。又见他眉目濯濯，神情柔真，自有一股楚楚风流之态，只是似乎略带一丝忧色，倒仿佛经了一场大病似的，不觉心中存疑。二人互通了名姓，遂引入菊雾轩中坐了。赵洌命人奉茶。沈白只觉那侍婢十分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菀菊小声提道：“便是那芜苏城门外碰上的妇人。”沈白一惊，便问现今她家如何。赵洌道：“秋穗的亲戚皆故去了，当日沿街乞讨，洌见母子可怜便一同带回京城了。”沈白叹道：“子璋真是慈悲之人。”言语间，不觉又牵出芜苏旧事来，沈白便将闻笛和琴一事说了，赵洌竟是大喜，又忙道：“还请沈公子饶恕洌当日不言而别之罪。”说着，又起身作揖。沈白忙起身，虚扶了一记，只笑道：“子璋大可不必如此，我那日又何曾知礼了？何况你我之间，又要这些虚礼作甚？”说着，又不禁红生双靥，道：“那日见你那般，我只当自己莽撞了，却不知还有今日一聚。当日我客寄芜苏，愁困难以自解，实在多谢你的笛声。”赵洌笑道：“总说有缘，我本不信，原来竟是真的！”沈白眉眼弯弯，笑说道：“子璋可知我一登门便听府上作《北风》歌，可知我在路上也曾皆此诗抒怀，不可谓不巧！”赵洌道：“此乃洌府上的客人，亦是洌的一位好友，改日必将引见于沈公子！”二人又畅谈了一番，但见天色已晚，大雪将至，沈白便告辞了。却不知三日后，赵洌却拜帖绮霞翠微馆，说是廿四那日携友来访，一同烹茶赏梅。待到廿四那日，只见他们远远来了，沈白便站在仪门外迎接。赵洌头戴赤金嵌红宝五梁簪冠，着了直领漆黑紫云白鹤大氅，比那日更添华贵风流，身边还有两位穿着一红一白的翩翩少年，年纪与沈白相仿，后头秋穗戴着蓝尖昭君套，上着了冬青色袄子，下穿着茄紫宽裙，并与几个骄婢侈童。待到屋中，赵洌方引见那二人，道：“这是舍弟，排行第六，单名一个涵字。”只见这人头戴白玉镂雕簪冠，着了竹青提方格纹锦缎袍，腰系着瑞草云芝纹金镶玉带，那一袭艳红滑亮的胭脂雪裘也不知什么时候脱了，端的是潇洒俊美，英气逼人，恰如匣内明珠，鞘中宝剑。沈白作揖，道：“王爷，雪童有礼了。”赵涵扶了沈白一记，朗朗笑道：“你是四哥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我的，何必闹这虚礼呢！唤我子瑜便好。”沈白见这人虽身自帝王之家，倒有几分侠士做派，不禁一笑。另一人头簪墨玉簪，身上披着银鼠披风，里面着了雪青竹叶纹织锦缎袍，腰系了檀晕色西番莲珠绣绦，坠了一枚鹤鹿同春纹如意荷包。他体格瘦巧，肌腰清癯，眉目秀致，神态娴雅，举止间竟与沈白有几分相似，又有几分女儿情态，教沈白心中生了几分亲切，不觉看住了。见状，赵洌心下一笑，道：“这便是我的那位友人，姓林。”赵涵已在一旁大笑，道：“见了咱们晚泊，还真是没有不看呆的！”闻言，赵洌便笑着踢了赵涵一脚。沈白不觉耳根一热，连忙作揖道：“见过林兄。”林晚泊回了礼，柔笑道：“沈公子唤我晚泊便是。”只听他一把清音如珠，滚落心田，正是那日作《北风》歌之人。四人在陶然轩中坐了，烹茶谈天。大雪初霁，天光正好，但见陶然轩后一片缥色，如云如雾，好看的紧，偏有香气幽浮，气象清华，绝非凡品。因问了沈白，方知是一种极罕的照水梅，唤作照水碧。赵涵叹道：“花虽好，只是名儿取得俗了。不过，若解作映得冻浦作碧水，倒也有些意思。”林晚泊望着窗外，不觉笑道：“如此美景，怎可辜负了，不如我们联诗罢。”沈白听了，满口答应。赵洌也觉无妨。只赵涵苦着脸，连连摆手道：“你们只是难为我这粗人，不来不来！”林晚泊笑道：“那便不拘平仄，只随口应景儿，何如？”赵涵这才勉强应了。沈白拍手道：“这样好，若在韵律上拘泥了，倒失了真味。”又命人铺纸研墨。赵洌道：“秋穗一手的好字，教她记罢。”遂教秋穗在窗下坐了。林晚泊又道：“既是联句，到底分个次序，若有人答不上、或是坏了次序便要认罚。若说罚什么，只随意展示各人长处便好。”众人答好，又拈阄为序。展了纸卷，起首恰是赵涵，然后依次是沈白，林晚泊，赵洌。赵涵搔搔头，道：“若是我起坏了，你们可别发作我！”沈白笑道：“罢了，我随便唤个进来，教他说五个字便算完了！”赵涵忙道不行，想了半天，见那挂在墙上《消寒图》，便道：庭柳待新风，沈白道：素蕊凌寒晓。琼枝欺冰洁，林晚泊道：雪苞比孤光。珍重伺东君，赵洌道：有意荣枯草。不辞严霜苦，赵涵默念半晌，道：终将春来报。青帝怜晶魂，光景陡转，字句却是不赖，众人纷纷夸赞他，沈白又联道：缟仙渡虹桥。照水染烟翠，林晚泊道：宝蟾映鲛绡。江舟坐游子，赵洌道：所思在远道。八方何可系，赵涵不假思索，道：千里一梦遥。胡尘湿单骑，沈白道：独臂赋征谣。朔风洁傲骨，林晚泊道：云台奠明刀。黄沙挂红缨，赵洌扬眉道：紫空埋碧鞘。戍魂盘烟渚，赵涵支吾半晌，却是束手无策，便翻窗出去，打了一套伏虎拳作罚。沈白羡慕不已，赵涵便笑道：“这是粗人招式，雪童还是别了。”林晚泊笑道：“不如晚泊来替六王对这一句罢。”赵涵含泪大呼：“唯有晚泊待我如珍宝！”众人哄堂大笑，只听林晚泊联道：卸甲归山樵。行舟觅蒹葭，沈白忙道：弃棹任浮漂。伏象万峰聚，林晚泊赞其有隐士之风，又联道：腾蛇千壑凿。千古风流事，赵洌含笑道：谁主试今朝？前身命芸阁，赵涵滞涩不语，沈白道：今世怀箪瓢。众人一听，不觉赞了一声好，只是沈白抢先，坏了次序，便主动请罚，道：“我并不会什么稀奇的，只奏一曲助兴罢。”说着，命人将鹤望准备了。一曲毕，众人不觉心驰神迷，又夸赞了沈白一番。赵洌笑道：“如此天籁，倒要雪童多罚几回才好了。”林晚泊请沈白出上联。沈白道：霜云衔青枝，赵涵脱口便道：花落百足蹈。索途隐嵯峨，斟酌了片刻，林晚泊方道：溯回虬枝杳。皑皑惜红妆，赵洌道：凄凄憾业桥。孤山隐幽卉，赵涵踟蹰了半晌，才挤出话来，道：不闻花开早。听到这个，众人不觉都笑了，也寻了空，各自吃了一口茶。沈白拈着一粒酸梅，催促道：“那也算是一句了，只是快出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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