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回 陶然轩联诗得悲谶 无极洲立雪困私情 下

　　赵涵出了一句，众人皆谓之大俗，赵涵便道：“不算不算，再容我想一个。”无奈赵涵想了半天，并无所得，只好认罚，又做了一回剑舞，宛若雪练银龙，直教众人喝彩。林晚泊笑道：“既然六王无所得，不如雪童出上句罢。”沈白便道：萋萋林愈静，林晚泊听了，不觉赞好，又听赵洌联道：处士多寂寥。唯见一烟青，赵涵解颐道：壶温老花雕。蓬门为君开，沈白道：素径缘客扫。所思仍如故，林晚泊含笑道：所寄亦桃夭。陋室虽斗量，赵洌道：蛛梁宿仙僚。或奏无弦琴，赵涵望天半晌犹不得，坦然道：“罢了，我在一旁领罚罢。”说着，歪身在边上坐了，随手取了玉连环三下两下解了作罚，便捧着一叠蜜饯嚼着观战。只听沈白欣然道：时引碧玉箫。荷锄倚老菊，林晚泊道：怀真抚眠豹。芒履惊宿雁，赵洌道：卧龙化腾蛟。茅轩缘三顾，沈白思忖道：清魄致舜尧。一表争名世，林晚泊道：八阵尤可敲。桑榆盖陇亩，赵洌一时滞涩，方道：绮襦弃粱膏。躬耕牖下稻，沈白道：拈采篱上椒。雀喧知鹤静，林晚泊不觉含笑，联道：轻红明绿蕉。闲教鸳鸯语，赵洌听了，心下一动，道：悠浣芙蓉绦。相望仍脉脉，沈白鼻根一酸，道：不语亦悄悄。金玉对霄汉，林晚泊道：鹣鲽盼乞巧。篁里就菊花，赵洌讪然叹气，只笑道不行了，双手同书了一副九字春联作罚，便与赵涵坐于一处吃茶。只听沈白联道：松下修萝草。林晚泊道：振衣捉月去，沈白道：濯缨挽溪照。林晚泊道：鼓枻合林籁，沈白道：逐絮何飘飘。林晚泊道：掷蒿登岸上，沈白道：携鲤换村醪。林晚泊道：莽野衣缁素，沈白道：花落疑霜凋。……二人联了半晌，竟无断绝，赵洌道：“不如再联上一句，也算今日定个输赢罢。”林、沈二人皆说好。赵洌道：“就‘孤山’那一句罢。”林晚泊便联道：“瘦柏栖倦鸟。”沈白叫了声好，道：“冰盘话素心。”林晚泊听了，道：“妙哉！妙哉！意头十足，晚泊拜服。”沈白笑道：“只不合韵，‘瘦柏’一句别有胸怀，雪童亦拜服。”赵涵笑道：“你俩拜个没完了，我只当嘲笑我这胸无点墨的王爷！都要罚！”沈白笑道：“罚便罚。”说罢，取了翠玉笛奏了一曲《欸乃》。林晚泊道：“晚泊不会什么，便唱一段《朝天子》罢。”一时走到厅中，便听林晚泊清嗓唱道：“恁道谎阳台雨云，莽巫山秦晋。可知俺女专诸不解江皋韵？俺含羞酬语，搵泪擎樽。遇冤家，难含忍，拼得个柳憔花悴，可也珠残玉损！早难道贪恋荣华，忘却终天恨！一任他碎骨粉身，一任他灰辗尘！今日个一笑归泉，又何必多磨吻？”沈白本凝神而听，待到“江皋”一句，旧事填膺，不觉幽鸣欲泣，一股柔肠，几欲牵断。又听“含羞酬语”，竟是万箭诛心，痛不欲生。再闻“遇冤家”一句，却是魂梦厮缠。过往历历，渐已是心痛神痴，泪陨无绝，神形呆茫，如堕魔障，不觉心道：“这曲子说的竟是我了，只是不比她有幸，可忍辱复仇，慷慨赴死，我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又思及君臣之纲、父子伦常，霎时一颗心碾作齑粉，暗暗发誓再不写信，亦绝了再见赵漭的心思。不在话下。因说赵漭下了江南之后，忙得足不沾地，几个江湖帮会的事儿竟耗了一个多月方打点得七七八八的。等过了十月都料理完了，正准备回京复命，又不巧被朱巽郡三县的时疫绊住了脚。待时疫减消，赵漭铁打的人也病倒了，又不遵医嘱，硬是要跟着村民上山采药，竟不幸捣了蛇窝。幸好是一群小蛇，毒性不强，赵漭也算捡回了一条命，只是再操劳不得了，便回了松州别墅休养。李嫣自平南王世子纪朗口中听闻赵漭重病，便急急前来侍疾。一连数日，李嫣衣不解带的在无极洲侍候，俨然成了侍疾总管。这一腔的痴情，直教下人们啧啧叹服。长乐便玩笑说教王爷请来做了正君也便完了。李嫣听了这混话，便羞得红了耳根，骂道：“不好好伺候王爷，就只会嚼舌头根子！”赵漭只乐呵呵的倚着猩猩红团花锦缎软垫，促狭道：“他们原本就没说错，你也不是当不起！”李嫣听了，不觉心中酸楚，道：“王爷休要拿我取笑，我什么都不求，只求王爷福寿安康，好报答王爷搭救之恩！”说罢，跪将下来，含泪俯在赵漭床头。赵漭抚了抚他的发，见他面容憔悴，竟有些骨立形销的势头，不觉慨道：“嫣儿，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李嫣大感赵漭之情，不觉面上泛起红晕，只连声道：“只要王爷好好将养了嫣儿不觉辛苦，亦不委屈。”赵漭暗叹一声，道：“我知道你的心，只是你未必懂我的。我是个认死理儿的，若是心里认定的，哪怕教黑白无常勾我的魂，我也是不改的。你是个聪明孩子，何必消耗在我身上呢？你可知道纪家小子爱你爱得紧啊！”李嫣听了，只心若刀搅，清泪恰似断线之珠，须臾便哭得哽嗓气噎，只勉力道：“我知道王爷心里有了人，自是为王爷高兴的。也知道王爷心里的人自然比我强上千倍万倍，只是我也是个认死理的。王爷将我从那火坑里救了出来，我这双手这身子连带这条命都是王爷的！至于纪公子，”话至此，面上一红，又道，“我知他是好人，只是我心里终究只有王爷一人！”见李嫣忍泪含悲如此，赵漭心中一酸，叹道：“也罢，你就当这儿是你的家，我也绝不亏待你。”李嫣用袖子抹了抹脸，破涕为笑，道：“若是王爷嫌弃，我便寻一远处自己了断，也绝不脏了王爷的地方。”赵漭轻斥道：“大年下的，也不忌讳些个。”又丢了块手帕于他。李嫣忙接了拭泪，一时赧颜含愧，低眉道：“是嫣儿胡闹了，再不会如此了。”又悉心伺候了赵漭服药，又说了好些子话，便退了下去。这一日，大雪初霁，天光正好，赵漭便出来走动。一径来至一院门前，只见一带粉墙内霜雪遍地，木萎花枯，枯枝横斜，万籁俱寂，竟是凄清幽僻如此。举目一看，却见匾上写着“桃花坞”三字，心下一动，便信步走入。一望园中，四顾无人，唯见寒山冷苔，顽石疏蔓，又听溪流涩涩，宛若哽咽，不觉目光痴缠，望向那窗边去。只见窗户紧闭，四棂含雪，纱影空寒，便想起数月前，与沈白一同吟诗作画，奏琴鸣萧，烹茶赏景，畅谈古今，颇有些睹景伤情。因思及那日输棋挨罚的事儿，不觉莞尔一笑，眼前仿佛见了沈白欢笑赌气的小模样，又倍觉感想思念，五内乍甜乍苦，乍酸乍咸，如丝如缕缠绵不已。又回想起那夜月色如水，二人对着疏星幽篁，互剖心胸，和诗联句，欢笑达旦，可如今别离数月，信童也派去了好几回，可凌云峰那儿竟是连一封信半行字也无。赵漭本就病着，心思未免纤弱敏感，此时细细想来，更是心痛神伤。忽来一阵寒风扑面，赵漭立在风雪之中，又是喉干眼涩，连连咳嗽了好一阵。等回到无极洲，已过了中饭时间，长乐忙忙跑上来，口内说道：“三爷这是去哪儿了？教我们一通好找！”赵漭心有忧戚，又有些气闷，只脱口道：“本王去哪儿还要向你通报了不成？”长乐一呆，便忙跪下挥了自己一巴掌，道：“是长乐嘴笨，冲撞了主子！”赵漭将长乐拉了起来，叹了一口气，沉声道：“这几日你也辛苦了，听说未央老毛病又犯了，你也多去瞧瞧，别看着主子忘了兄弟，我这儿有嫣儿！”长乐一时也说不出话，只忙忙应了，又见赵漭神思缠绵，也揣摩出几分，便道：“三爷切勿忧思，等三爷养好了身子，管他上天入地，都可一探不是？”赵漭淡淡一笑，道：“你也算没白白伺候我，倒是懂我几分。”也稍稍宽了心，又随意吩咐了几句，便打发他去了。李嫣自屋里望见赵漭，便忙忙命人摆饭。赵漭进了屋，见一桌热菜，不觉眼热，便对李嫣道：“你也一同用了罢。”李嫣受宠若惊，喜不自胜的与赵漭一同坐了，又替他盛汤布菜，自己倒是没吃几口。见他这般婆婆妈妈的，赵漭不觉笑道：“你瘦得像根芦苇似的还伺候我，教你吃你便吃罢！”说着，夹了一块鸡胸到李嫣面前的小瓷碟里，又命丫鬟给他换碗热饭。李嫣这才低眉垂首，正经吃饭。正吃饭，却听外头一个小厮唤道：“王爷！京里来了消息，说是慎娘娘不好了！”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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