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假幻身迷度惘然曲 真虚影辱迁藕香榭 上
上一卷说到沈馥暂忘旧爱，入主蓬莱。三宫六院自是眼红如血，只恨不得将其撕作碎片。而沈馥幸得前朝柳妃秘史，善假皇帝恻隐之心，是故连番恶斗皆得以保身。只是天算不若人算，竟教李祥斋撞破了二人旧情。皇帝本不挂心，只偶获前朝秘史，不觉恼怒交加。沈馥早料此节，遂和盘托出。皇帝自是勃然大怒，百般折辱之后，方拂袖而去。沈馥血流不止，已然滑胎之兆，更兼受了皇帝大刑，竟是气息奄奄。赵漭闻讯而来，无奈置于门外，却拾得柳妃秘传一部。翻开看时，却又几幅诗画，赵漭无端酸楚，竟是怔住了。忽听子袁失声嚎啕：“主子！奴才还没报您的大恩，您可怎么就去了！”屋内登时哭作一片，嚎啕之声此起彼伏。赵漭大惊，立时飞身入内。只见沈馥软软的躺在榻上，青丝千尺如流水一般，只是人早已没了声息。赵漭只觉万箭诛心，肝肠痛尽，不由得惨呼一声，再忍不住一把将沈馥抱起，冲出门去。又说沈馥魂魄离体，飘飘摇摇竟又入了幻境之中，但听幻情笑道：“孽情尊者来了，各位快来迎接！”一语未了，彩云之间又走出几个仙人来，皆是云袂蹁跹，羽裳飘舞。沈馥却是一惊，那仙人之中分明站着绮枝、杨淑芳、陆丘、白头翁几人，只是却仿似不认得自己一般，又想起雅蒜前事，便也释然。其中一人施施然出列而迎，携了沈馥的手，粲然道：“想来孽儿下界与情绝呆了许久，竟也犯起痴症来了，却连我们都认不得了！”沈馥望着来人，不觉一呆。那人秋波横流，眼尾斜红，亦盈盈相望，大有思念之意。二人容貌相仿，只是神情气质大有不同。众人见他们执手相看，不觉笑道：“孽与欲，本为双生，你二人姿容仿佛，自是当然。”那人方笑道：“我们二人虽共理一司事宜，却向来各为其职，孽儿下界许久，忘了我也属应当。”沈馥却依旧呆呆的。众人方提这是欲情禅师。幻情又引了沈馥一一引见：一名情恩子，一名情豪客，一名狂情散人，一名倾情居士，一名空情菩提，一名虚情仙姑，各各道号不一，只是皆有一个情字。沈馥心道：“却是将人世间种种情愫齐全了，竟是活生生一部《演情榜》了！”又听一人嗟道：“今日情绝缺席，当真遗憾！”沈馥听了，不由心道：“却不知这情绝是谁，倒也合该一见。”须臾间，桌椅酒馔皆齐备了。众人入了座。饮酒间，又有一侍女踏云架雾而来，请问演何词曲。幻情道：“如今永安前缘渐落，可暂作归结，已有新曲十二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不若名作《惘然曲》罢。”便命上演此曲，又将原稿递与沈馥。沈馥接了，一面阅稿，一面听曰：起情化海市，留恋点蜃楼，斜晖脉脉逐流散，红尘滚滚几时休？望斯影如幻，几番烟，几回云，迤逦入迷洲。问此衷情同谁诉，痴痴迷迷缱绻，怔怔忡忡绸缪。唉！真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且听愚解《惘然》由！此曲非吟非唱，飘渺无着，竟似梦呓，又若饮泣，沈馥听此，心底也牵出一缕愁绪来，不觉道：“这曲子倒与一般不同。”又见天边光影粲然，须臾间那彩云香雾竟幻成一女子，披纱而来，竟是纯美异常，又听她歌曰：南燕思飞，乱红把香烟来剪。奈月貌花容，终厮守缁衣，脂砚再难研。烟罥杨柳深处，莲尊柔擎，绝代佳人，空坐观音殿。料想当年，西鹣与东鲽何羡？恰芳华好岁，竟妆成宜主，一别失婵娟！俨俨钟情如故，斯祸绵延，相思隔云，长此怨缘悭！沈馥正回味前句，不想一曲早如烟似雾般散了，又听一人于那光影高楼之中，含泪歌曰：月沉香，鸟啼魂，碧霞春深锁重门。惊为谗惑，痛逐倾城。千红百媚莺燕与，琴箫别奏，徒然践芳尘。余只念，嫩柳吹绵，三生石上三生缘。心已乱，恨欲狂，仔细魂梦无处寻。幽冥鬼泣，寒灯枯损。四海五岳更名累，揭天鼙鼓，到底易主人。甚流连？卿卿不见，奈何桥下奈何天！一曲既毕，忽见黄沙卷天，狂风大作，有人痛吟曰：俱往矣，红颜枯骨，前尘旧事。竟凄吟悲哽，伤毁哀摧，沈腰潘鬓消磨。徒添旧痴，更兼新恨几许。抬望眼，日月光昭，贯天功德。奈风月常在，山海难继，断肠魂梦辗转。翻云覆雨，倒海排山，奈何衣冠青冢，衰草连烟。天下与我何轻！沈馥听了，心道：“这倒有些意思。”又木鱼声起声歇，有人念道：青山隐，绿水悠，放眼竟鸟悲鱼愁！野草织，繁花绣，满目皆露泣丹忧！百年弹指，云鬟鹤首，想当日、又何必强求？闲心爱煞，绿肥红瘦，到如今、怎和了泪流？墨盈于睫，凄然血下：情之一字，苍生徒消受！沈馥正咀嚼，又听一声细细长叹，却不知柔情几许：花蕊翾轻，杨柳飏恬，偏是好景良辰虚设。华彩琼楼，烛摇翠影，怎奈珊枕鸳帐空存。牡丹自来国色，玉叶金枝，终落了丹蕊枯槁。相思纵如海深，泪滴千万，总不该错付冰心。闻此，沈馥亦不觉恻然，又听：狂风卷地，骇浪袭空，自身难保，尚指天笑骂。也曾调羹舞练，软语慰娇痴。生灵涂炭，血肉横飞，折枝化剑，任玫瑰沾衣。更已画地为牢，自誓许生死。此去难来，只恐惊雷独卧，夜渴谁怜？阴阳永隔，唯祈苍天垂顾，喜乐平安。傲骨铮铮，斯爱绵绵，风云变幻，终一人所系。若然相望已滞言，英雄无泪，亦不负天地情痴。沈馥听了，竟是一时间愣住了，只觉心口急痛无端，久久难以回神，好一阵才喘息过来。可惜一曲已毕，只忙看后曲：琼树别花，画梁蒙尘。芙蕖本少情，莲心空就，眼见流水自去。寒灯挑尽，素手绝编。惊鸿梧桐老，残年将木，依稀寂寞娉婷。似花解语，如玉生香，终日里怜寡惜孤，不过是为虎作伥冷心肠，枉费了观音佛相，更添脏。溺水闲看，堕崖细数，到底是薄情少义，纵然一痕碧血洒枝头，便化了黄粱旖旎，无甚趣。驾雾腾云，拈花浪雨，几可上天捉月。颠鸾倒凤，揉粉娇香，我欲灭顶成仙。彤云潋滟，落英缤纷，翠霞幽微之地。一时干戈起，烽火硝烟，辜负了人杰地灵。削铁如泥，何况血肉凡躯。一饭之恩情难赎，放龟无益。前缘浩浩，后顾茫茫，更兼着风吹浪打。小楼不语人，万水千山，恁看着韶光践踏！功名利禄，到底化土沉沙。善恶因果终有定，暂且由他！临危受命，终是不辱，幸亏妙手仁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无负知遇之情。道是家离子散，苟且偷命，又是一生辗转，半世飘零，实乃倾肝沥胆，茹苦含辛！若然金葵谢，前恨谁知？怕因缘难省！细雨好风，无微弗至，寒华亦解语，如置温柔乡。冰天雪地，催逼莫度，残枝自熬雪，纵使修罗场。忽忆金盏银台，幸得慧心，曾经坼胆剖肠。但见嫣红姹紫，苦乏霜质，终究零落化壤。飒飒秋中韶华客，依稀凌波仙子，只哀手足易续，忠义难乞。唉，腹中泪，哪忍听！人间天上，缘定三生。到如今旧痴新省，几成追忆？几成恨？相思伶仃洋，自困方寸地，不过便宜了说书人。向来深情最易负，生背死别，丝连藕断，整一片梦痛魂罹。欲穿望眼来复去，待诉难清，泪赋千行，也不过只言片语。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哪知一朝离散，锁尽此生欢欣！白头虽重，终不敌二字惊心。曲调未终，神思绵缠，沈馥痴痴怔怔，竟恍惚欲睡。只朦胧间，却见赵漭万念俱灰之色，不觉心如刀绞一般。忽而想来短短十余年，去之何迅。一切祸事皆由己出，令两地涂炭生灵，先是红芙横死，菀菊残废，青渠出家，廉姜归山，无奈入主蓬莱，却又生不由已，斗角勾心，竟不想烟雨楼灭，濯香馆毁，华彤惨死，梅陆无讯……如今微命将了，竟不知这一生到底为何而来！只是所幸赵漭无恙，虽见憔悴，然他是何等样人，自不会因此消沉余生。思及此，沈馥不觉热泪泉涌，心内感慨道：“如今看时，我竟是糊里糊涂的来的，只是眼下见过了你，却是明明白白的走的，也算不枉了。”赵漭两眼猩红，痛楚欲狂，道：“你若走了，我便随你一同去了！同你一处呆着，是生是死又有什么要紧！”说着，眉间痛尽恨绝，右掌蓄力，便要向天灵盖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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