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回 缥缈殿怒掀风月案 东西宫惨历觳觫夜 上

　　却说沈馥辱迁藕香榭，虽是僻静，到底地处阴冷。又念及沈馥素来体弱畏寒，安梅照便送了荔枝炭来。沈馥思及当日相救之事，更是无以为谢。言及《五毒秘传》，又牵出敝帚叟入宫行医的旧事。沈馥不禁相问柳妃故闻，只听安梅照道：“这故事也算一桩奇闻，本不该说，只是眼下说来倒也无妨。”沈馥屏退闲人，遂正色而听。安梅照道：“坊间传言今上与柳妃一早有情，无奈天意弄人，待他凯旋而归，柳妃已奉入宫中。柳妃圣眷优渥，几欲冠绝后宫，却因天象禁足带发修行。后得皇十九子，思宗借此复其名位，只是柳妃竟是不敢承宠。破城之日，思宗自尽于太平行宫，连夜由亲信葬入皇陵。今上深恨思宗横刀夺爱，故也有启棺鞭尸一说。只是柳妃暴毙山中，尸骨下落不明。今上命人搜寻多年，终是未果，至今仍耿耿于怀。”沈馥低沉一叹，道：“向来深情最易负，只是苦了万里江山。”安梅照呷了一口茶，淡笑道：“无情不孽，仅此而已。”沈馥望着天际流云，不禁想起旧年静慧所言隐指此事。心下一动，便命子薛取那画来。安梅照看了，惊道：“这分明是齐思宗手迹，却不知雪童是哪里得来。”沈馥将来历说了，又随口问道：“梅照可有听说前朝有一文人，唤作仪元狂客？”安梅照心内一动，忙问道：“雪童怎知仪元狂客？”沈馥不想安梅照有此一问，只喃喃道：“此乃家父别号，只是自小失散……莫非梅照识得家父？”遂命子薛将那些信物取来，又将儿时寄居烟雨楼之事说了。闻言，安梅照竟是大惊不已，遂含泪撩袍下跪，俯首道：“罪臣安梅照参见十九殿下！”沈馥闻言大惊，忙扶了安梅照起身，道：“梅照何来此言？”安梅照手内捧着那枚和田玉并蒂青房长生缕，瞧着上头的璎珞，五内激荡不已，不觉双泪齐下，道：“初见殿下之时，罪臣已有所疑，如今见了这些，又怎能不知？罪臣蒙娘娘恩德，破例做了太医院药童，自是受益匪浅。家母安毓清乃梨园乐官，更与娘娘有知音之交。家母知道娘娘因殿下身怀奇香，只怕不愿回宫，便打了这串璎珞以贺殿下满月。后逢战乱，家母不幸染疫，临死不忘命臣搜寻娘娘下落。不料阴差阳错入了宫中，唯有清修一世，为殿下祈福。然而天意难料，竟教罪臣在此得见殿下，实在……”沈馥听了，亦是热泪盈眶，四手相握，道：“梅照，你又何罪之有，何况若非你几番相助，雪童早已……你我既已为朋友，又何必再计前尘。”又双目血红，齿列震震，恨声道：“我道赵旌为何恨我入骨，原是这番缘故！”安梅照止了泪，将书赠与沈馥，正色道：“如今赵旌离宫，正是殿下出宫的好时机，梅照定抵死相助！”沈馥沉声道：“了了前事，我自会出宫，届时任他皇帝神佛，我也要离了这腌臜之地！”话及此处，沉痛深恨砭肌入里，只是万事尚需绸缪，又定了定神，对安梅照道：“梅照，今日之事雪童万分感激，只是你我少聚，方有所裨益。”安梅照七窍玲珑之心，如何不懂，又说了几句便速速离了藕香榭。得知身世，沈馥心内久久不平，直望着浩淼烟波默默不语。然而思量片刻又觉无稽，只心道：“赵旌禽兽不如，然与子珏又有何干？”遂止了思绪。不在话下。又说惠妃于行宫休养，舒妃手握大权。她本已不忿沈馥专宠，又素来耳根子软，受了一众挑唆，便将特供瑶光宫的银缕炭换做了黑炭，施以小惩。那炭浓烟刺鼻不说，竟还是潮湿霉烂的。虽有人接济，然眼见着岁暮天寒，冰湖生风，竟逼得藕香榭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沈馥缠绵病榻，风闻叶氏势盛，自知大势已去，不愿再生是非，只命不论尊卑，都在一屋睡了。宁贵嫔积怨已久，如何肯善罢甘休，不日又以赵沈私会之事大做文章，造谣生事。趁着瑶光宫整修，几次三番入宫搜查，竟当真搜出诗稿来。众人本就心中存疑，眼下风言风语，似是而非，兼着当日赵漭怀抱沈馥飞身离宫已是众所周知，大小嫔妃本已痛恨沈馥专宠，如今更是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几乎毁誉成党，众口熏天。一时间又是蜚语流言，甚嚣尘上，闹得阖宫不宁。连日来秋雨淅沥，寒风四起，湖上皆是残荷败蓼，更兼山中猿啼鹤唳，藕香榭如陷风雨飘摇之中。沈馥本就体弱，遂染风寒，更兼腹中孽子，愈发睡不安稳。好在张昇还算忠心，日日冒雨行舟前来请脉。只渐渐竟不来了，沈馥心知肚明，也便多一日算一日罢了。沈馥每况愈下，秋穗昏迷不醒，菀菊至今口不能言，子袁着实气不过，便不顾沈馥指令，私自离岛前去内务院理论。哪知竟是上天入地皆无门路，不由得在撷芳殿门前坐着破口大骂。谁知却是冤家路窄，高守雍竟做了撷芳殿总管，子袁登时吓得半死，又遭了一顿毒打，回宫后便一病不起。沈馥闻此，却是撕心裂肺，不禁拍案道：“秋尚未尽，寒意倒是愈发重了！”又命子薛延请御医，几次三番都不见张昇的影子，其他的竟不敢来。幸得半路遇见了赵洌，方知赵昇调至军中。各种因由可想而知，子薛垂泪跪道：“眼下御医皆不敢来，还请端王殿下扶危拯溺。”说罢，重重叩首。赵洌道：“安御华精通医术，你且先去请他。本王即刻出城通知惠母妃与父皇。”又命人传话惠妃。子薛大喜，便立即前去。安梅照入关清修多日，见阿月携了子薛来报，竟是大惊至极，忙忙去了药匣赶往藕香榭。子袁内外皆伤，调养尚需时日。可怜沈馥于鸭卵青暗织纱帐瞑目如睡，气息如常，却更似一纸幽魂。又见他手足四肢，宛若冰坨，更兼冻疮累垂，鲜红烂紫，真是教人心痛不绝。安梅照自责难已，不禁心内道：“梅照百死莫赎！”又忙布脉枕，为沈馥诊病。只是这脉象竟是匪夷所思，直教安梅照难以置信，一时间竟是怔忡不语。沈馥恰木然醒转，轻启眼帘，但见安梅照变幻无定，惴惴难言之状，遂摆了摆手，教众人都出去了。沈馥垂眉道：“梅照，你既知晓，不妨直言。”安梅照涩然道：“殿j□j内奇毒存积，又有人以血落咒，甚是阴毒，这些梅照或可一试，只是这……梅照幼年曾侍奉过敝帚叟，也听过接骨续肢之奇事，然这改身造体却莫若骇人听闻四字得以形容，况且此君手法奇高，实在是天衣无缝……”沈馥玉容无波，淡淡续道：“雪童已是不男不女，非人非鬼，如今残躯一具唯乞夙愿得偿，只是不知能否等到那日。”此声恰似水激寒冰，风动碎玉，却是无动于衷，仿佛事不关己。安梅照义愤填膺，肝肠寸断，道：“赵旌狗贼果真丧心病狂，罪恶滔天！”仇恨已极，手中杯盏尽化齑粉。沈馥抚上小腹，轻声道：“只是雪童还需这道护身符，只可怜这孩子还未出世已然恨我至此。”安梅照惨然一叹，道：“殿下心思，梅照不敢揣度，只是梅照定竭尽所学，为殿下疗病解毒。”沈馥微笑道：“此情此状，不日皇帝必将回銮，料想此次定有一番恶斗，梅照须应承我一事，我方答应你替我诊治。”安梅照恭道：“殿下请讲。”沈馥直视安梅照，肃然道：“日后不论发生何事，你定要自保为先！”安梅照一惊，忙道：“万万不可，梅照怎能……”沈馥眸光一闪，安梅照不觉心中微凛，只听他道：“若雪童有何不测，还请梅照竭力照料菀菊、秋穗、子薛、子袁四人，至于其他，我也顾不得了，教我来世再赎罢。”安梅照沉吟许久，方黯然应了，又道：“殿下所言，梅照已知，只是还请殿下按时服药，梅照兵行险招，不可儿戏。”沈馥道：“多谢梅照相助，雪童无以为谢。”安梅照又细诊了片刻，道：“若有要事，便教阿月前来。今日逗留已久，改日再会。”沈馥颔首，又商讨几句，便命子薛好好相送。惠妃闻此满城风雨，着实震怒不已，立时回宫坐镇，又命彻查前事，方知舒妃、宁贵嫔等人公报私仇之恶行，责其罚俸三月。又命人供了好些上等的炭火来，且速速修整瑶光宫，并于湖畔围了牛皮布障，又沿屋置了西凉国瑞炭数十条，命八日一换，不可懈怠丝毫。至于赵沈一事，只待皇帝定夺，惠妃唯命暂时管制沈馥，以示公允。待到晚饭毕，藕香榭已是罗幕周回，温暖如春，也算暂时解困。不知不觉秋尽冬来，沈馥连日服药，竟是一度昏昏沉沉，嗜睡非常，所幸气色日渐好转，到了第十日已能下榻行走，阖宫上下皆是心中欢喜。到了大雪这一日，沈馥竟觉精神焕然，一早便起了身。见榻下子薛睡得正熟，沈馥不忍心叫醒，便披了凫靥裘，在书房里坐了。窗外细雪霏霏，不觉想起旧年于清凉台联诗，林晚泊所歌之《北风》，一时心内感怀，便提笔而书。恰巧子薛进了来，道：“原来主子在这儿。”又忙忙跪在地上给沈馥着鞋。宫女鱼贯而入，伺候沈馥洗漱更衣不提。一时饭毕，沈馥赏了众人，只命子薛留下伺候。沈馥一壁饮茶，一壁问道：“子薛，今日何事这样欢喜？”子薛扶了沈馥在象牙榻上坐了，笑道：“主子身子大好了，奴才心里高兴。”沈馥含笑道：“如今宫里宫外皆是你料理的，倒是辛苦你了。”子薛摇头忙道：“主子的好，奴才永生永世也报答不完的。”忽又眼圈一红，跪地磕了个头道：“还求主子千万保重！”沈馥妙目湛然，道：“你都听到了？”子薛忙忙告罪，只眼泪却是夺眶而出，道：“奴才僭越了，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说着已是悔罪不及，泪如雨下。沈馥执了帕子替他擦了眼泪，柔声道：“你是疑他，是也不是？”子薛忙不迭点了点头，又迎着沈馥目光，哽咽道：“待菀菊哥哥好全了，奴才便寻个地方偷偷死了，决不会教人疑心……”沈馥眼内似悲似喜，嗟道：“真是痴话。你虽和子袁一般大，行事却也沉稳。你这般苦心，我又如何能恩将仇报？若真当我是主子，就别说死不死的。我既是你的主子，自尽力护着你，不仅如此，还要你长命百岁。”子薛听了，更是感激涕零，忙忙磕头道：“奴才知道主子的好手段，只是奴才忠心主子，不怕这些手段落到自个儿身上；便是落到身上，奴才也绝无二话。”沈馥笑着将他拉扯起来，却听子薛呵呵一笑，憨憨的道：“不怕主子笑话，奴才是个认死理儿的。虽说这天下都是皇上的，奴才却只认一个主子。”沈馥扶了子薛起了，笑道：“好，也不枉我素日疼你。眼下我有一事相托，你是答不答应？”子薛不假思索，便颔首应了。沈馥命他将仙鹤腾云纹暖玉枕头取了来，轻声道：“子薛，若我有何不测，请万万将此物交予崇光王手中。”说着，轻轻启了，取出一个白绢布包，里头却是一块半月形的玫瑰珮，刻了一个‘王’字。子薛只郑重收起在怀，道：“子薛记下了，只是主子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说着，又连磕了几个头，颇有祈求之意。沈馥淡笑道：“但愿如此。”话音一落，却听人打帘入内，竟是承修。沈馥心下一凛，只听他道：“启禀珎御华，皇上口谕，召珎御华瑶光宫仙鸾殿一见。”沈馥应了，又吩咐更衣见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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