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回 枯梅病鹤卧棺结发 棘地荆天狼虎伺环 下
赵洌苦笑道：“纵使万岁呼号，千秋告祷，我便是心在天下，到底肉骨泥胎，如何舍得七情六欲？”一时也不知是患，是憾，不由心下自嘲无尽。芹阮道：“老夫伴君多年，天威究竟难测。只这肺腑之言，还请王爷三思。”赵洌颔首，敛容道：“欲行之事，非关时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多谢先生赐教了。”芹阮道：“指教不敢，王爷丘壑在胸，自有取舍，何须老夫多言。”赵洌沉吟半晌，道：“雪童似是不大好，又无药在傍。芙蓉九香散瘾发凶险，亏损肌体，恐生不测。他本是天潢贵胄，又曾得万千圣宠，况且我与他更有知音之谊，什么都预备着，万万不可辱没了他。”芹阮应了，道：“药散自是常备着，应无大碍。王爷所言亦是在理，老夫即刻命人去柳州打点。”赵洌又道：“皇命在身，自也不能替他们做什么。如今叶家军尽已安顿……我也是时替雪童了个心愿。”芹阮心下一动，口内忙笑道：“一箭三雕，王爷计谋深远，老夫佩服。”赵洌神色萧然，低低道：“音难知，知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芹阮见状，不免又略略宽慰几句，便退下了。此时此刻空室悄然，赵洌卷帘而坐，敲棋不语，茶雾氤氲之中，修眉深锁，大有愁态。忽见一黑影自梁上直落而下，悄无声息行到近前。这人不过弱冠，生得剑眉星目，猿臂蜂腰，正是季随鸥。他自炉上提了茶壶斟了，委身奉于赵洌，低低道：“子璋，万事且宽心。”赵洌长叹一声，道：“洌此一生，注定负人无数，只是没教你失望罢？待成了此事，你既手刃了仇人，亦可名正言顺回归宗谱，承继家业。”季随鸥颇为动容，感激万分，忙单膝跪地，口内只道：“大恩不言谢，随鸥唯有誓死效忠。”赵洌忙起身相扶，又请他坐下，道：“方才芹阮所言，你也听见了。”季随鸥颔首，谏道：“我不敢妄言子璋之私事，只是此人聪明绝顶，洞若观火，偏又无情少欲，日后只怕不好操持……”赵洌道：“飞鸟虽尽，良弓亦可装点雅室；狡兔即死，忠犬犹可看护家院，只是这中山狼，却绝不可留。你，果然很好。”说着，解颐一笑，颇有赞赏之意。季随鸥憨憨笑道：“还多谢王爷平日指点，当真开卷有益。”赵洌吃了一口茶，道：“且不论你我一同长大的情分，便是知恩图报这一样，他也是没有的。”季随鸥道：“我自一心追名逐利，却也不愿做尽寡德鲜耻之事。芹阮当年身受大恩，背弃师门也罢，竟又恩将仇报，灭绝华氏满族。虽为乱世凤雏，我季随鸥却看他不起！”赵洌失笑道：“你我不过两个伪君子，又怎可与之相比？只怕有他的一半，所思所想便已尽在囊中了！”季随鸥也觉很是，又道：“却不知子璋何时动手，我当助一臂之力。”赵洌却摇头道：“时至今日，又何必你我动手？如今一个沈雪童，当年一个安梅照，只怕父皇也未必容得了他。”又彼此筹谋了几句，直至四更天，方各自散了。此时浣月楼外宝镜高悬，兼着合欢栖窗，正合了良辰美景四字，则应与知己把臂逸游，或沐辉静坐，或缓形闲赏，或秉烛夜话，方不辜负。怎奈因缘前定，唯人自取。赵洌心为谋府，身为权尸，任他姹紫嫣红开遍，终不过孤家寡人罢了。一时愁思萦逗，缠绵固结，赵洌不觉茫然心道：“孤仞逼天，春风纵十里，也难敌庭凉花寂。独月高悬，极寒固自持，然又何人解语？”思及此，不觉轻抚桌边竹笛，更感当夜琴笛和鸣，曾拟高山流水之音；又念清歌如珠，频效红袖添香之意，更是心乱如麻，难捱悲涩，竟夜枯坐不提。又说赵漭与沈馥二人于墓室内过了一夜，所幸相安无事。晨光一现，赵漭便醒了过来，忙悄悄探了沈馥脉息，又缓缓运气助他。过了半天，沈馥方幽幽醒转，只忙去查探赵漭身上刀伤，见经已无碍，方笑着推了他一记，道：“亏得你杵着，我倒肚饿了，快去觅食！”赵漭抹了额汗，不由扑哧一笑，遂作兽状在他面上颈上一通乱啃。沈馥只觉又热又痒，急喘笑骂不已。将心上人搓揉了一把，赵漭极是酣畅得意，愈发疯魔起来，长叹道：“眼为水波横，清而宜啜；眉是青峰聚，秀而可餐。如此，已饫甘餍肥矣！”沈馥两靥微晕，双眉轻颦，含笑骂道：“登徒子！”赵漭忙作垂涎状，在沈馥唇角吮了一记，老神在在道：“非也非也，我便是那骑虎窥美——贪色而不惧死者也！”只惹得沈馥前仰后合大笑不止，一时不慎，又搜肠抖肺般痛咳不定。赵漭忙替他顺气，又愧道：“是我张狂了，可好些了？”沈馥吐息未定，摇头强笑，但觉五内俱焚，撕心裂肺一般。这时却听一声虎啸，二人不禁神魂俱震。只见两头幼虎蹦入洞口，十足雀跃，又见那条母虎缓步而来，目光炯炯，口内衔着一头小山猪。赵、沈相视一笑，便自棺中出来。忽又听马嘶，蹄声得得，二人却是又惊又喜，忙忙出洞向迎。赵漭搂了青骢脖子，笑道：“老兄，可把你盼回来了。”沈馥则与老虎抱作一团，说起孩子气的痴话来。不一时，沈馥吃饱喝足，便歪在赵漭身上。赵漭一壁替他揉肚子，一壁笑道：“雪童，我的手艺如何？”沈馥瞥了他一眼，笑道：“亏得你出来还记得带上佐料，真真好笑。”赵漭却屈指弹了他额头一记，嗔道：“若非为着你这挑嘴的小呆瓜，还不如带上几两银子划算！”沈馥听了，得意地直笑，道：“你还欠着我不少好吃的，可不许赖了！”赵漭大笑，口内叠声说“自然自然”，忽地怪道：“记得你这眉心原有一梅花记，现下仿佛淡了。”又瞧那洞外满山的淡绯桃蕊，连说像极。沈馥笑意浅浅，道：“芹阮的法子倒是妙。多亏梅照解了这东西，待这印子消了，我便能长大长高了。”赵漭笑道：“我也多谢他。”便掏出白瓷瓶来，喂沈馥吃了，又助他调息。沈馥道：“我长在烟雨楼，虽不习武，也耳濡目染，到底知晓几分。今日你这运息之法，倒与平日不同。”赵漭却不说什么，只问他感觉如何。沈馥道：“的确舒畅了不少，像是有什么在身子里暖着。”赵漭大喜，竟是得意忘形：“可见芹阮之技到底不敌我这法子！”沈馥心下羡慕，道：“我小时也爱舞枪弄棒的，只是身子弱，唯有寄情诗书。眼下解了这毒，筋骨底子也已早残损，便是能长成你这般，也是不能习武的。”赵漭笑道：“你这七窍玲珑心肝，智取便可，还须什么粗野功夫？”又拿浑话说笑，只惹得沈馥绝倒方罢休。如此休养数日，赵漭早已无碍，沈馥竟也日渐好转。展眼已是清明，二人别过三虎，便策马往翠微谷去了。一路山花烂漫，落红缤纷，沈馥只觉过往纷至沓来，历历在目，五内酸楚不尽，郁结在胸，怎一个痛字了得。赵漭心知肚明，也不说什么，只暗下决心，定手刃叶鼎。一时青骢住了四蹄，已是黄昏时分。佳树掩映间但见一个矮丘，绿草披布，立着一柄残剑，兼归鸦阵阵，更添萧然。赵漭轻轻道：“这儿是二哥与我一同料理的，也多亏子璋将他自那腌臜地儿里寻了出来。”沈馥跪在地上，去抚丘上柔茵香蕊，已不见旧日音容，但觉无肠可断，口内哀唤着“阿彤，阿彤”，面上涕泗横流，泣不成声。赵漭忙劝道：“日日嚷着要见他，眼下见着了，怎么只顾着哭了？”又摸出帕子给他拭泪。便在这时，却见一老翁身负夕阳而来，怀里系着两个婴孩。赵漭忙揽了沈馥，飞身上马。沈馥定睛一看，却执意下马。那人竟也快步迎了上来，拜道：“苍耳子叩见沈公子。公子如此，主子他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了！”说着，已是老泪纵横。数年不见，苍耳子竟已成是风颜霜鬓，丝毫不见当年飒爽豪杰模样，只是好歹留下一命，已是大幸。沈馥忙扶了，破涕为笑道：“我只当你们都走了，单剩下我一个，你竟还活着，真好！”苍耳子又瞧着赵漭半晌，竟是认不出来。赵漭只笑道：“苍兄竟认不出我来了！”苍耳子一听，忙给了他一记重拳，道：“依旧这般没大没小！”便听那俩婴孩也咯咯笑起来。沈馥探头一瞧，只觉亲切不已，便忙问孩子来历。苍耳子叹道：“这是华家最后一点骨血，绮枝到底还有些良心。”原来绮枝虽寡情寡欲，为芹阮所用，只是人非草木，终有恻隐之心。她早知朝廷血洗烟雨楼之策，不忍华氏一脉就此断绝，便索性灌倒华彤，与之行房留种。华彤知晓绮枝怀孕之事，竟是怒不可遏，又逢叶家军进犯，无奈之下，便命苍耳子护送绮枝自秘道下山。待出山，只听声声巨响如雷，烟雨楼已是一片火海。二人痛定思痛，誓死留住华氏骨血。一路上追杀不断，二人唯有扮作父女藏匿乡野。绮枝产后不调，重病缠身，不日便过世了，苍耳子便携了这小娃娃隐居山林。沈馥一壁听着，一壁看着婴孩眉眼，只觉两个都像极了华彤，不觉肝肠寸断，泣涕成河。赵漭已是扼腕痛惜，眼眶生热。三人祭拜完毕，苍耳子含泪道：“两个孩子尚无名字，还请沈公子取一个。”赵漭道：“苍叔叔若不嫌弃，且让我试一试。”忖了片刻，道，“人生甚苦，只望着孩子能日日展颜，就同择‘笑’字。华彤卓异不凡，便取‘峥嵘’二字，一人一个也便完了。”沈馥听了，也觉得很是，道：“浪迹江湖，笑傲风月。自是很好，却不如这个‘咲’，张弛有度。”说着，折枝画地。苍耳子赞道：“沈公子果然妙思！”沈馥道：“子珏抛砖引玉罢了。再者，造字之人方是洞察世事。”又取出素日贴身带着的那枚玫瑰印，道：“这印子是阿彤亲手所作，权当孩子们的一份念想。”赵漭取了一些丹丸药散，又掏出一把碎银。苍耳子一一郑重收了，又问沈、赵境况。二人并不隐瞒，三言两语说了。苍耳子听了，不觉大惊，决心相助。沈馥因恐连累，婉言谢过，又道：“此地恐怕不宜久留，苍先生还且回罢，切勿再来这儿，万万保重身体，将咲峥、咲嵘抚养成人。”苍耳子抚了抚怀中孩儿，左思右想，终究还是应承了。三人正要作别，却听异响破空，竟是一支翎箭直取沈馥。苍耳子眼明手快飞身一挡，只见他面孔惨白，俨然掣痛异常。又听鸣镝阵阵，千军万马已寻声而来。赵漭当机立断，速速托了苍耳子上马，须臾便无影无踪。沈馥已然呆怔，赵漭忙拉了他道：“那箭上无毒，不必担心！”说着，揽起沈馥，踮花而起，隐身入林。失了青骢，二人怎敌强兵快马？仓皇逃至一处空地，已是虎狼回环。山岗之处更有骑兵张弓以待，纵使生出双翼，只怕亦是无路可逃。赵漭连中数刀，却仍挥剑如虹，凛然无畏。众人为其气势所摄，也不敢群攻而上。忽地冷箭破空，赵漭只觉臂弯重重一坠，但见沈馥面色凄白，左肩猩红，当即惊痛高呼，一时腰露空门，便是频频失利。见赵漭自乱阵脚，叶鼎恰如横空出世，跃入阵中。只见空中炸开无数光点，叶鼎来势汹汹，无孔不入，赵漭心道不妙，也唯有随机应变，拼死周旋。二人缠作一团，斗得日月无光，神哭鬼泣。赵漭久战力竭，终露颓势，叶鼎便趁胜追击，招数愈发歹毒精妙，俨然催逼无度之势。赵漭节节败退，一招不慎，眼看剑尖直刺沈馥，忙忙背身一挡。叶鼎心内一笑，旋即化剑为掌，蓄力猛击。只听赵漭闷呼一声，胸肺炸裂一般，口内直喷出一团血雾，继而轰然倒地。沈馥惨叫一声，颓萎在地。季随鸥本居高临下，将战势尽收眼底，此时悠然一笑，搭上一箭，缓挽雕弓，渐如满月。却不知此箭究竟欲取何人性命，而赵、沈二人又能否逃出生天，且听下回分解。
请收藏本站：https://www.dyxs123.cc。抖音小说手机版：https://m.dyxs123.cc
请收藏本站：https://www.dyxs123.cc。抖音小说手机版：https://m.dyxs123.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