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回 凝碧帐空余九嶷香 洒桐阶满积蟹爪痕 上
话说赵漭身负重伤，轰然倒地。沈馥自已矢锋穿肩，却如中邪一般，只瞧着赵漭口喷鲜血，竟不知身上痛楚，忙忙搂住了他，只是双唇未启，泪已先流。赵漭眸光暗淡，扯了嘴笑了一记，气若游丝：“一点儿也不疼，你莫……”话未完，唇间又涌出血来，直痛得没了声响。沈馥擒着泪小心摸出白瓷瓶，一连喂了两丸与他，当真是五内俱焚，万箭攒心，又自恨宛若废人，竟拖累爱侣。赵漭慢慢提起手来，一壁去拭他面上的泪，一壁笑道：“莫哭了。但凡见了你的眼泪，我便觉疼了……”又见沈馥肩骨洞穿，顿觉那掣痛如斧开天辟地一般，生生将他撕作了两半，顿时又咳出几口鲜血来，却连自己的伤也顾不得了，反而一把夺过瓶来将一丸送至沈馥唇边。沈馥唯有张嘴吃了，忍泪强笑道：“你不疼，我自也不疼。”赵漭歇了半晌，渐觉眼前一片混沌，只忙忙握住沈馥的手贴于心上，喃喃道：“雪童，我大抵是要去了……”说着，又一连喷出数团血污。沈馥只觉骇目振心，忙忙扯袖去拭，已是语不成声，哀绝欲死。赵漭油尽灯枯，犹笑道：“这一世有你，我有憾，到底无悔……”话未完便昏厥在地。沈馥原先且吊着一口气，现下却是茫茫然不知所往，倒不必什么笞杖斧钺，鼎镬刀锯，仅是椎心泣血，转眼已死了大半。原来二人相爱至了极处，早已将自身性命置之度外。虽是一双，更似一体，一个若是伤了，另一个虽毫发无碍，也觉千刃足蹈，烈火焚身；一个若是死了，另一个纵四体健全，亦是徒具形骸，行尸走肉：所谓生死存亡，唯系彼身而已。如今残阳照血，地网天罗，双双命悬一线，如枯鱼涸辙，依旧旁若无人。众人见了，也不由呆若木鸡，一时竟也不敢上前，心内又均感诧异。那赵漭身受重伤，颓萎在地，沈馥更是羸弱如蚁，手无缚鸡之力，这下是断然无能再起相抗的了。只是他二人生死偎傍之中，竟是气贯天地，教人不敢轻侮藐视。叶鼎也不免呆了半晌，竟也有些恻然生畏，良久方上前，歉然道：“叶某多有得罪，眼下还请王爷、御华移步。”语罢，已有人款款走来，将昏迷的赵漭搀起。沈馥力竭在地，抬头一望却不觉呆了，却听那人道：“公子不必多礼。”便退了下去。赵洌亲自上来搀了沈馥，道：“眼下这般，三哥是生是死，尽在你一念之间了。”沈馥冷笑道：“亏他寻得倒也快！他当这般，便能两全了么？”赵洌道：“他叫滑烟，若他在傍，三哥也可聊以慰藉。父皇如此安排，并非十分怪罪，只是雪童你……”顿了顿，方道：“我也从未见过父皇这般，还请雪童顾全大局。”沈馥心内悲苦痴缠，自了然赵洌所指，不觉涩然道：“难道我能教他死了么？”语罢，兀自狂笑不绝，恰如孤魂夜哭，凄厉慑人，众人皆是一惊。戛然止笑，神情竟是了悟，沈馥缓缓扭头，凝眸回望，便木然回过身，道：“回，宫。”二字不过双音，而此生已然送尽！上了车，张昇已备了一应药物。沈馥只漠然坐着，任由摆布。张昇道：“微臣知道御华玲珑心思，何尝不是个明白人。俗语云：既来之，则安之。如今也还需看开些个。”沈馥道：“先生怕我寻死？”张昇不可置否，便默然颔首。沈馥失笑道：“他人性命，与我何干？如今我也不必做那多余的事。只是一言既出，便如覆水，子珏何等样人，我又怎配与他同死？”张昇听了，不由心惊，又听沈馥叹道：“昔年入宫，先生也这般劝说。这些年打滚搓揉，我自也通透得很，只是……”张昇道：“这话本不该说，是微臣唐突了，还请御华谅臣多言。”沈馥淡淡一笑，道：“我知先生好意，旧年里也多亏先生竭力照拂了。”张昇低低一叹，又取出一黑檀木匣，道：“这是皇上吩咐，还请御华……”沈馥失笑道：“难为先生还告知与我，若是那芹阮早添在茶饭里了。”说着，随手择了一小瓶子，倒出在水里化了，仰首一饮而尽。到了浣月楼，药效渐起，沈馥只觉浑身酸软，隐隐一股热流激荡。赵洌将沈馥送至房内，但见他玉面轻红，星眼微荡，吐息紧促，口齿不清。赵洌焦急得紧，便命芹阮来看。芹阮笑道：“王爷果是个洁身自好的，若是二殿下，只怕早将他就地正法了。”赵洌一听，不由两耳发热，更觉羞惭窘迫，低声问道：“除了行房，可有别法？”芹阮道：“此本为房中欢洽所制，自无他法可解。”又瞧了一眼那《掩屏戏美图》，神色诡秘，道：“若是王爷喜欢，但使无妨。老夫自然为王爷保密。”赵洌摇了摇头，错眼望了那画儿一眼，又见案上两边设了一对鸳鸯戏水金盘，更有一把镂骨檀香扇，上面讲的却是凤求凰的故事，忽觉香气馥郁，绮念顿生，亦有些意懒神驰。芹阮心内一笑，不觉添了几分得色，道：“也不枉我制了这芙蓉九香散，到底没教他将淬玉的毒都拔尽了。有此天香一缕，更添床笫之乐。”语罢，悄然退去。只是赵洌是何许人，岂能为此迷惑，只见他强自定了定神，起身斟了凉茶喂沈馥吃，又命人将那画儿摘去，便在帐边亲自守着他。沈馥如堕幻梦，浮沉孽海，蹙眉喃喃“子珏”二字，深情绵缠，魂梦辗转。回望眼。饮清露，嚼草花，箪食瓢饮，甚求珍馐美馔？卧松石，眠流云，陋室茅居，何寻武陵之源？奈如今！诺千金，山万重，相思莫负，落得潦倒愁穷。天不老，情何终？双星忍顾，唯奈霄汉天纵！赵洌心下一软，遂凑上前去，低低道：“我在呢。”沈馥寻声望去，迷离展颜，又笨拙摸索着捏住他手，怪道：“你怎么不抱我了？”赵洌听了，也不觉酸楚非常，便将他轻拥在怀，又说了好些话瞒哄安抚。沈馥兀自耐受了半晌，便偷着瞧了赵洌一眼，不觉双颊飞红，声似蚊呐道：“子珏，你……你碰碰我……可好？”见他靥酡如醉，妙目清盈，迷茫痴怔，似怨还嗔，赵洌一看却也怔住了，不由细细端详起来，心内叹道：“传言非虚，雪童这般模样，如何当不起‘冠绝天下’四字！何况他的性情人品又是上等，也无怪三哥愿弃了一身功力为他疗伤，父皇更是入了魔障……”又觉轻薄不敬，忙止了思绪，唤人取了温水来，又命制绿豆汤。一时已是三更天，赵洌坐在外间吃茶，了无睡意。见沈馥起身，便撩了联珠帐进来问道：“可觉着好些了？”沈馥双眸如洗，只痴痴坐着，良久方道：“溷飘犹乞效佳话，终与他人作笑谈！”但见室内摆设一如昔年，知是浣月楼，自然思及旧事，不免作物是人非之叹，又想起赵漭，却更是痛心伤臆，哀毁骨立。赵洌在榻边坐了，低声道：“父皇一往情深，又素有人君威仪，也还望雪童谅解一二。”沈馥听了，不由笑道：“既是顺水人情，自不妨送于子璋，也不枉你我知音一场。”说着，瑟瑟起身，披了外袍。赵洌小心扶他坐下，却是卑陬失色，道：“今时今日，洌恐已玷污知音二字。”沈馥摇头，黯然道：“子璋不必自责。若是旁人，只怕子珏与我皆性命不保。”赵洌心下一惊，继而生恐，忙辩道：“子珏与我虽非亲生兄弟，只他到底是我三哥……如今三哥生死未卜，性命垂危，我岂是……”沈馥哪里听的见赵洌辩解，只想着赵漭昏厥之状，不禁胸中一震，两行清泪不绝而下，更觉悲楚无极，激愤滔天，骤然拂袖便将汤药扫落在地。见沈馥竟举瓷朝颈上抹去，赵洌忧急如焚，却也顾不得什么，忙搂了他，脱口道：“三哥一心为你，你怎忍心辜负？”沈馥闻言一惊，早绝了自戕的念头，忙问赵漭如何。赵洌心下恻然，也只得如实道：“三哥拼尽功力助你驱毒，已是外强中干，如今鏖战许久，几乎遍体鳞伤，又受了叶鼎一掌，性命堪危，只是芹阮有起死回生之术，雪童倒不必过虑，仔细身子要紧。”沈馥痴痴一笑，忽地直拽了赵洌袖子，指天道：“终有一日，我必教叶鼎死无葬身之地！”却是眸光喷火，切齿震震，赫然恨之如狂。语毕，沈馥竟撩袍下跪，朝着翠微谷方向郑重叩首，一记重似一记，直至脑门上砸出血花来。赵洌见了，直觉心若刀割，忙忙将他搀起，不由心内道：“洌定教你如尝所愿。”安抚了几句，便出去命人重新熬药。眼见沈馥服药睡下，方去了。季随鸥正于房内烹茶，一见赵洌入内，便又忍不住贺喜一番，道：“今日子璋大喜，只是却不知为何阻我杀他？”赵洌道：“叶鼎自然要死，却不该死在你的手里。”季随鸥一听，却道：“我也不拘他死在哪个手里。只是若今日叶鼎一死，便可嫁祸于崇光王，不论勾结清流教残党，或是包庇烟雨楼余孽，皆是数一数二的大罪，敢问子璋如何白白舍了这良机？”赵洌不语，竟在边上呆坐。季随鸥抬头一看，却见赵洌忧心忡忡，掌上血流蜿蜒，不由打趣道：“子璋这是同谁动的手？想来必是个口齿伶俐的佳人！”赵洌亦不答话，心乱如麻，坐了良久，方启唇道：“他何止口齿伶俐，若无永安之变，只怕他才是那德侔天地之人。”季随鸥一听，不由心下一惊。又见赵洌自袖中取出一根翠玉短笛来，竟是眼熟得紧。那短笛挂着个鸑鷟流云纹金坠，上头镌着个篆体的“韫”字。季随鸥放在手里细细一瞧，当即变色，忙问他何处得来。赵洌道：“这是雪童带在身上的。此笛遗失已有数年了。如此看来，必是三哥知晓了当年清流教为我一手策划，故暗中留下此笛，以谋后动。如今他交予雪童，则欲借此于要紧关头与我周旋。却不想三哥平日里不动声色，却这般心细如尘，思虑周详！”季随鸥笑道：“若是真那般无用，早被生吞活剥了，须知如今连九殿下都不安分了！不过眼下证物在手，子璋毁去便是，何必如此挂怀，反倒灭了自个儿威风。”闻言，赵洌却是面含微哂，道：“毁去？且不论这是母后的贴身遗物，即便是真毁了，怕也无用。”言语间，竟有几分颓丧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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