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回 凝碧帐空余九嶷香 洒桐阶满积蟹爪痕 下
见赵洌如此，季随鸥也知非同小可，不觉敛容正色。却听赵洌喟然道：“你不知雪童是哪般人物，若他为父皇之子，我恐再无半分争强好胜之心。他虽知我意欲逐鹿，也晓我今日心思，却犹视我作君子，并不以此物要挟，亦无苛责诘难；而我本以他为知音，他又如此相待，我又岂可负他！总之，不论后事如何，我已决意再不动三哥分毫。”季随鸥心内一惊，口内却笑道：“这沈公子倒是个人物，也不枉子璋如此珍而重之。然这三殿下最是重情，只怕经了这一回，已是一败涂地，子璋不足惧矣。”赵洌黯然一叹，道：“但愿如此。”又托他乘夜将笛送回浣月楼不提。次日，赵洌遣了个小僮过来贴身服侍沈馥。这小僮瞧着勤勤谨谨的本分模样，竟一进门便砸了个杯子，反倒将沈馥给吵醒了。一听沈馥出声，小僮便怕得要命，忙忙到里头赔罪不迭。沈馥被闹得头疼，正要发作，隔着帐一见，却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跪在地上打颤，不由想起枉死的红芙和落发的青蕖来，便软了声道：“你既知错，便也罢了，只快扶我起来。”说着，又嗽了几声。那小僮一听，立时抹了眼圈，跳起来挂帐，一壁扶沈馥，一壁小心翼翼问道：“主子这是起身，还是在榻上歪着？”沈馥只觉浑身疼痛，便道在榻上坐，又见他嗓音柔细，问他可是宫里来的。那小僮取了个福枕在沈馥腰背后置了，仔细答道：“奴才叫小印子，庆宝十年夏入得宫，先后在药材库和太平行宫莳花局里当差。”沈馥一听，竟笑了道：“名字倒是有趣儿，合该在药房伺候。”小印子瞧着沈馥展颜，面上却是一呆，喃喃道：“错了。”沈馥一奇，便问他哪儿错了。只听那小印子半红了脸，支支吾吾道：“端王爷原说主子是个厉害人物，吓得奴才魂儿也没了，只当主子是个红发青脸的阎罗。如今见了，才知道主子不仅是个亲近人，而且生得好模样，跟那蕉棠馆里的桃花似的，若是常像方才那般笑笑，怕是神仙也给比下去了！”沈馥本最厌别人拿他相貌说事，只是这小印子年纪小，心思单纯，眼下连珠箭似的说了起来，话到最后更是手舞足蹈，只愈发觉得他可怜可爱，便莞尔道：“你既当我作主子，怎么还杵着？”小印子忙告了声罪，便传婢女进来，又伺候沈馥梳洗。梳洗毕，早膳已陆续摆了。一时外头落雨潇潇，日光疏微，小印子便点了两盏灯，又将闲杂人等都打发了，方扶了沈馥出来坐，笑说道：“奴才心想主子身体不大爽利，便擅自做主命他们做了这些，不知主子看着可好？”说着，又取了竹枝纹冰纨披风教沈馥披了。沈馥见那桌上摆了莲药小米粥和荠菜绉纱云吞，另有六碟子颇为精致的小菜，另有几样点心之类，还算周全，便取筷用膳。小印子也机灵，见沈馥喜爱的，便布上几口在小碟子里，并不多话。沈馥见他这般殷勤细致，竟有些素日里菀菊的模样，便是一怔，心内道：“却不知菀菊哥哥如今可好？”继而想起当日撵他出宫，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不觉又有些哽咽，只忙忙强忍住。小印子见沈馥似有愁态，便悄悄道：“奴才嘴笨，也不知主子心事，并不能开解一二，只是主子这般人品，必知道‘留得山在，不患无薪’的道理。”沈馥一怔，只觉他说的正在理，不觉凄微一笑，便也专心进膳。然一心牵挂赵漭，究竟食不知味，只念着“留得山在，不患无薪”八字，方慢慢吃了小半碗粥，并几口菜食点心。一时饭毕，小印子伺候沈馥漱了口，又奉了热茶上来，忧心道：“我瞧主子进得少，如今开春了还穿夹的，到底不是保养的法子。我瞧主子气色虽好，身子骨竟虚孱，不知主子得的什么病？”沈馥听了，便有些疑心，道：“端王竟没同你说么？”小印子如实道：“奴才一路跟着王爷，不曾服侍过甚人，倒是有个老先生过来教我读书习字。前日里王爷传我过去，说是皇上命我服侍一位主子，又教我处处仔细，绝不能有半分差池。”闻言，沈馥却笑道：“如此却是为了你好，另有一句话，你要清楚。”小印子忙忙颔首，只听沈馥说道：“你勤谨妥帖地伺候我，自然很好；却要记着，你若爱惜性命，便切莫一心向着我。”小印子听了，如堕五里雾，便道：“皇上将我指给主子使唤，我便是主子的人了，岂能不一心向着主子？”沈馥闻言一笑，只道：“你只有皇帝一个主子，我自身难保，又何必拖累你，日后你便明白了。”小印子听得迷迷糊糊，唯有诺诺应了。又说赵洌刚从赵漭屋里退了，便见到小印子端了药盅自浣月楼里出了来，只忙问他沈馥有无咳嗽，肩伤疼否，吃了多少饭，又可曾服了药之类。小印子一一细细答了，赵洌也放了些心，又夸他贴心。小印子却愧道：“王爷夸奖，奴才却不敢领受。主子不高兴，奴才心拙口笨的也不敢劝……”便将沈馥嘱咐的那些话同赵洌说了。赵洌如何不晓沈馥深意，心里也不是滋味，只命小印子务必恭谨服侍，便打发了他。兀自呆了片刻，赵洌方往楼上去了。一时竟听见笛声一缕，赵洌不觉止步听了，却是一曲《孤雁儿》，牵肠动魄，悱恻缠绵。细细听来，更觉笛声呜呜咽咽，亦步亦趋，伴着凄寒春雨，恰如心音匝地，数回哽咽，几次难续，教人不禁泣数行下。待赵洌行到书房外，笛声恰止，只听里头叹道：“纵有一枝折得，天涯咫尺，又何颜凭藉？”听了这话，赵洌也不由怔住，一时情思缠绵，直呆了一会子方上去叩了叩门。过了半天，才有人来应门。沈馥微低着头，告了声“失礼”，又请他坐。轻帷垂地，药香清苦，沈馥华服美饰，神情却是痴傻呆滞的，像个生气全无的绢偶人，而昨日他二人粗布麻衣，倒不啻神仙眷侣：一夜之间，却如地狱天堂。赵洌也不免心下一酸，因柔声问了他饮食起居，又取出一卷书来给他解闷。又见他病骨支离，凄入肝脾，更连袖角也湿了几点，再不忍瞧他，只低低道：“三哥已无大碍，你且宽心便是。”沈馥一震，眼圈不觉又红了，双眸如洗，直直盯着他，却仿佛并不很信。赵洌立时心如刀绞，不觉握住他的手，竟是冷如冰块，道：“自然是真的，叶鼎出手虽狠，却也知道分寸，只是三哥怕是好一阵儿才得下榻了。”沈馥听了，又是悲又是喜，一时倒说不上话，只呆呆垂泪。赵洌劝道：“雪童切莫过于伤怀，三哥心智绝非常人，自会保重身子。”沈馥一听，也慢慢点了点头，又自怀里取了那玉出来，解了络子，取了半块用帕子仔细包好，道：“劳烦子璋将这个给他。”赵洌收了，又问道：“可有什么话教我捎给三哥？”沈馥将另半块依旧在怀里藏了，只觉旧事萦怀，凄恻塞臆，一时缠绵辗转，固结难抑，不觉心痛神痴起来。赵洌心知他二人已注定咫尺天涯，只当沈馥有一车的话相告，便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却不想沈馥启唇道：“只一句，你且告诉他。他的话我都记着，是至死不忘的，只是我的话，到如今，却请他尽忘了罢。”话到此处，俨然无肠可断，皮骨空存，眼泪也掉不出一颗。见状，赵洌也觉心下悲恸，大有伤神之态。一个有同胞之情，一个有知音之谊，二人两情深笃，至诚至坚，奈何光阴无与，天意无情，乃至于斯。可叹！恰值小印子端了药进来，却见二人默不作声，相对黯然，便忙忙退出去在门边候了。赵洌见了，便对沈馥低声道：“洌必不负所托，唯请雪童好好保养，有雪童一日，三哥必定珍重自身。”又对门外扬声道：“呆着做什么？伺候你主子服药罢。”便告辞去了。小印子方进了来，又自袖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笑说道：“奴才见主子爱吃甜的，这糖正可以压一压这药的苦味。”沈馥一瞧，竟是玫瑰胭脂糖，却是心头掣痛，不觉惨笑道：“有心了，只是这糖最伤药性，怕是吃不得。”小印子忙忙跪了告罪道：“奴才思虑不周，只当这是本地名产，便教人捎了些来，还请主子降罪。”沈馥抬脚碰了碰他，道：“地上凉，若跪出什么病来，谁来伺候我呢？这糖你只自个儿吃，如今我也没好东西打赏你的。”小印子方起了，红着脸道：“主子可真好，没半分架子。”也不多说什么，只小心伺候沈馥吃药。不过多时，沈馥便觉昏然欲睡，小印子也是伶俐的，忙扶他到榻上歇了。皆因二人重伤，恐不堪受驰车骤马之苦，故一行人缓缓而行。过松州边境，已是雁字高飞，寒砧声递，金染青山，霜栖红叶。小印子笑道：“这样难得的天气，宫里的菊花开得正好呢！”沈馥望着晴朗高天，出了半晌的神，幽幽道：“如此时节，桃花自是落尽了。”小印子这数月来也知晓了几分，不由心内恻然，而沈馥虽少言，待他却是很好，从不责骂，自也打心里亲近尊敬他。见沈馥如此伤怀，小印子便忙笑道：“不知主子喜欢什么花？”沈馥一怔，却自问道：“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花落复谁知？纵得香丘栖芳魂，岁岁年年君来否？”竟是痴迷哀绝，如笑如呆。小印子听了，虽不明白，也觉心里酸的很，只将暖屉里的枇杷膏雪梨取出教沈馥捧着，便也不说话了。是夜，但闻车马匪匪，乘骑翼翼，碾碎黄叶满地，残迹迤逦如血。车入深宫，更觉晚风萧瑟，冷厉如冰，竟如寒冬腊月一般。行到晧旰殿外，沈馥由小印子扶着下了车。李祥斋见时，却是一愣，又忙上来将银针水獭皮的大氅给沈馥披了，道：“夜里凉的紧，御华可千万仔细身子。皇上正等着您呢。”这时却听一把极熟悉的声音唤道：“阿白！”那样喑哑艰涩的一声，沈馥只觉等了千年，心猛然一跳竟要活过来，“子珏”二字险些脱口而出。然只一瞬，这心又在二字间迸作了齑粉，旋即洒尽满腔热血，徒留一地惊心红艳。赵漭颤着身子启帘出来，半倚在滑烟身上。那双眼睛一如天上的星子，正直直凝望着沈馥。他竟不肯眨眼，只那般静静睇视，生怕交睫之间，沈馥便再不见了。这眼神，深情如焚，悲戚似毁，渐渐地自眼尾凝作一滴泪来，悄然滑落。沈馥也那般望着赵漭，眼睛疼极了，却哪里抵得上心里的半分苦楚？他只恨不得将赵漭化到眼里，骨里，血里，揉碎了也就罢了。一时李祥斋劝说，沈馥方回过神来，又见那滑烟正扶着赵漭，暗夜之中光华依旧，果真风姿不凡，便强忍泪意，反笑道：“有美相伴，馥儿恭喜王爷了。”语罢，毅然转身，随李祥斋入得殿去。却不知沈馥此去，皇帝将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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