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回 启旧札恩与怨同消 渡苦厄情并痴皆妄 上

　　话说安梅照新丧，皇帝立命太常署观象授时，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吊。阖宫上下素服致哀，辍宴乐三十六日。嫔妃俊甫闻讯，有伤心落泪的，有拍手称快的，有兔死狐悲的，也有一笑置之的。皇帝则一日三奠，涕泗交颐，废餐辍寐，失魂落魄。守灵之时，更是数度泪干，几回气绝。因着安梅照托梦遗言，竟也未敢同沈馥说话，只命张昇好好诊治，又恐沈馥有求死之举，索性撤了大半守卫，内室也不过留着小印子并几个哑巴奴才。偶尔待沈馥睡沉了，皇帝才偷偷瞧上一会儿，又回到舞雩殿歇下。安梅照死后第廿一日，那梅庭竟一夜花开，如同万里彤云，众人皆道妖异，唯有皇帝感怀旧梦，哀思潮涌，一时悲苦难支，便病倒了，内外闻此，自有大动，此处暂不详提。又说阮涣纯闻此噩耗，也不待打点，便往永安来了。到时宫门已下钥，他却哪里管什么规矩，见众人拦阻，一时炮燥便摘了头上的珍珠冠丢过去，自翻墙进了宫城。一路飞奔到璟仪宫,满目素幡高扬，白幔垂地，阮涣纯当即泪如滚珠。风软闻声,忙迎上来，只见他灰头土脸，袍子破了，发髻松了，鞋竟也没了一只，便请他更衣梳洗。阮涣纯跺脚道：“眼下还要这些做什么，快带我去看梅哥哥！”风软只得忙引了他，又遣人去后头请秦瘦筠。阮涣纯瞧见金丝楠木棺前的灵牌上写的“文襄昭烈元君安讳梅照之灵柩”，立时大哭道：“说好的教纯儿耍拳不教人欺侮，梅哥哥怎可食言？”说话间，已爬到那棺上去。见安梅照玉骨冰肌，瞑目如睡，竟不似死去多日的样子，阮涣纯愈发伤心难过，泪如倾盆。身旁众人亦是见哭兴悲。哭了半晌，阮涣纯自怀里掏出一把焉焉的野花并一包松子糖放在安梅照边上，复抱棺大哭,几欲肠断。秦瘦筠也难免流泪，又恐他瞧出端倪，只得好言好语劝将下来，复请顾衡整理布置。一时入了内殿，阮涣纯犹是倒在秦瘦筠怀里抽噎不止，哭了大半天，竟喃喃好饿。秦瘦筠哭笑不得，一问方知他一连数日粒米未进，便忙喂他喝糖水，又命人熬粥做菜。原来这阮涣纯听说安梅照病了，怕他心里想家，便带了几个王府的亲信去了绵陀山，竟不想迷路失散，困了五六日方出得，谁知却听得安梅照死讯，便马不停蹄赶来，一路上又急又伤心，哪里顾得上吃饭。正用饭，林晚泊也闻讯来了，三人一桌对坐，不免思及旧日欢会，大有物是人非之悲，又伤感一回。哄得阮涣纯歇下，秦瘦筠方问道：“现下可好些了？”林晚泊道：“今儿起身时说是想吃白果粥，倒是用了半盏。”说了半晌，也不过是皇帝吃饭用药。林晚泊道：“眼下你掌两宫事宜，内事庞杂，也须注意身子。”说着遣了闲杂，倒扶了一个披了斗篷的小太监上来。秦瘦筠正觉眼熟，待林晚泊将风帽摘了一瞧，但见远山底两点寒星，凤尾蕴红，想曾偷潸；悬胆下一双粉菱，翕动欲语，经已泪流：不是沈馥又是哪个？秦瘦筠忙去扶他，又命奉上热茶，殷殷问道：“如今可大愈了？”沈馥本是伤心，又在外吹了冷风，大觉不适，无奈在他身上倚了。秦瘦筠暗道疏忽，忙命磬灵备炭盆，扶他去里间大熏笼上坐。移灯坐下，只见沈馥面白气弱，两颊微微一抹血色，恐有久病之势，秦瘦筠又是担忧又是生气，道：“御医院益发没了本事，要他们何用？”沈馥吃了茶，道：“若非张昇，一时也撑不到这儿。只是梅照去了，我合该来此一送。”话未毕，眼内又流出泪来，更喘作一团。秦瘦筠命取大氅，亲自将他裹得严严实实，不觉含嗔道：“何必顾及这虚礼？你是个有心的，在哪儿都是一样。”又问他现下吃什么药，什么人伺候。林晚泊道：“我原想，便是雪童病着，也断无不准探视的道理。却未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若非这几日皇上心痹痛，要芭蕉花入药，我也不能知道雪童竟一直在那玩月楼里锁着，身边只有一个小孩子伺候。”秦瘦筠大惊，遂感冤孽，又连道糊涂。沈馥笑道：“事已至此，多说也无异。”秦瘦筠叹道：“皇上于这事上向来是有个痴病。梅照便是个先例，竟不想你也……只是你是个通透人，必知这过刚易折的道理，究竟为着身子，……为着心，敷衍着也便罢了。”沈馥但笑不语，却也知他好意，亦是感激。林晚泊自感旧事，心有同病相怜、同忧相救之感，便道：“皇上如此，只怕雪童也难。待拜过梅照，我便与他回去，久了恐生变故。”秦瘦筠也觉很是，又问一路可有人跟着。林晚泊道：“小云子在外头守着。”秦瘦筠听了，便命取了个琉璃灯笼替上，道：“小云子也算忠心，只是究竟人多眼杂。回去时，我教风软远远在后头跟着，若有什么，也好圆说周全。”沈馥与林晚泊听了，皆觉周到。沈馥谢过，便往停灵之室去了。一时吊唁完，沈馥问了来龙去脉，更觉悲怨交加。林晚泊劝慰几句，又自袖里取出一封书信，悄声道：“这是前日崇光王来时托我捎给你的。”沈馥一听，却并不敢信，怔了半天，方颤巍巍取来看。那桃花笺上不过一曲未名词，曰：“一夜幽梦旧芜苏，清月当户，晧腕凝雪横秋水，剪蜡如点酥。自悄悄，把君偷看住，忍俊妙笔手生疏。青山隐，绿水忽，鹧鸪声里，与卿朝朝暮暮。商序蕉心不易舒，红雨如荼，孤灯遥怜徘徊病，几度相思树。莫痴痴，辗转断肠书，且自衣丰与食足。灵犀字，双飞谱，刻骨铭心，绵绵脉脉千古。”沈馥念了，莫不惊喜，兀自喃喃半晌，益发心内缠绵，感怀不尽，但觉柔肠辗转，几欲牵断，直迸出两行热泪来。林晚泊将赵漭自请西戍的事体说了，沈馥听闻，虽说伤别不胜，更喜他安好无虞，不觉将那笺压在心上，痴痴道：“芭雨潇潇总难辞，日夜千丝，冷国不生红豆子，何以寄相思？唤卿卿，九曲回肠字，休为我醉生梦死，病当酒，愁作词，樽前月下，无数傻傻痴痴。”林晚泊听了，自也心酸，道：“你虽不说，我也可猜得你处境。眼下有一话，还请恕我唐突。”沈馥道：“你我知己，何必言此。眼下有了这个，一则心安，二则也断了死念。究竟要多谢你。”林晚泊轻轻摇了摇头,携沈馥坐了,道：“皇上是个痴魔的，你的事，自不能善了。若想得长远，必要重见天日。我自也愿为助力。”沈馥道：“如今我困在此地，自不能无所作为。听闻叶氏已经回宫，我虽有心，也不过在那楼上日日煎心罢了。只是梅照被人害死，又岂能置之不理？”林晚泊道：“虽说如今叶氏回宫，只是自叶鼎停职查办之后，她也大不如前了，至于欣妃……好在纯儿入了宫，正是良机。”沈馥笑道：“你却顾着他的脸面，我但凡有一点气力，也不至如此。”林晚泊竟莞尔，道：“说到这个，我竟险些忘了。阿月离宫之时，留了些丸药教我给你收着，想来正是为着你的病。”沈馥五内百转，更觉痛可锥心，复又潸然。二人又说了几句，不过周详计策而已。这边厢玩月楼上，小印子却是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把主子盼回来，忙服侍他吃药，又查看他踝伤，只见那筋肉肿胀似个馒头一般，兼之皮肉翻卷，惨不忍睹，便急忙忙打发人去请张昇。沈馥只笑道：“这点子也值，多亏你担待。”小印子跪着哭道：“奴才是蠢钝，但也知主子面冷心热。奴才横竖是死，倒不如给主子便宜。”沈馥暗道有趣，忍俊道：“我待你哪里好？”小印子竟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只托着沈馥左足，呜呜咽咽哭个没完。沈馥长叹一声，道：“你帮我，我自然护着你。然这情分，却原是靠不住的，休再提了。”便遣他下去更衣。约莫过了半炷香时间，张昇方来了。他上下一瞧，便知系金环强脱，接骨不正所致，兼之强行多时，已有畸变之势。一时敷了药，沈馥留茶道谢，又问皇帝境况。张昇如实相告，道：“元君一去，皇上伤怀过甚，一发难收，故此成疾。当年欣妃娘娘失子，皇上亦是感伤，只是眼下更重。”沈馥笑道：“传言梅照与刘氏不合已久，他自然也是左右为难，如今却是一了百了。只是有我在，这事究竟不能善了……”只见他话语轻柔，眸中却是冷芒激射，直将张昇吓得一颤。张昇心知端底，生怕沈馥报仇心切，冤枉无辜，兼之皇帝病重，前朝波动未息，又如何经得起后宫的血雨腥风，因此忙道：“御华三思，欣妃确是善妒，此事另有隐情也未可知。”沈馥冷笑道：“张先生医者仁心，心中存佛，自然见着的个个成佛。”张昇摇头，半晌道：“当年欣妃小产，乃旁人从中作梗，致使元君蒙冤至今。此后娘娘一落千丈，也是受人陷害所致。”见沈馥正色，张昇心知瞒他不过，又想他素来的为人，唯有如实相告，“早年皇上四方征战之时，欣妃与元君便已结怨。待建国后，皇上念及欣妃之功，封其为夫人，号以欣字，乃后宫中最尊之人。后因照料不周致使惠妃滑胎，降为妃位。欣妃自责甚深，险些自尽。”沈馥一听，冷笑道：“昔闻南疆一带，有一大鱼名作土龙，常俟水边突袭猎物。每得一物而食，便以眼泪偿之。刘氏如此，恐怕也与这土龙无异。”张昇忙道：“非也，此事实乃惠妃致使御医所为，欣妃的确无辜。实不相瞒，微臣当时便是人证之一。此后欣妃临盆，有难产之兆。生死一线之时，却闻皇上追随元君出宫，以致其心神大乱，产下死胎，自己也险些殒命。……而那传讯之人恰是惠妃的贴身宫女。”沈馥一听，如何不懂弦外之音，便问惠妃容氏的来历。张昇道：“这惠妃原是故皇后的侍书。旧朝齐后主赐婚，惠妃随故皇后入了将军府。故皇后有先天之症，惠妃常侍左右，殷勤谨慎，无微不至。故皇后仙逝后，遗言将惠妃托付皇上。皇上敬重惠妃人品，故此立国之日，便赠以高位，且授协理之权。惠妃亦是勤谨侍奉，更举荐芹阮先生有功，皇上故此立国之日，便赠以高位，且授协理之权。”沈馥心下一动，问道：“彼时慎夫人与德妃可在宫中？”张昇道：“德妃自义王早逝之后，便一心礼佛。慎夫人当时与惠妃一般皆属妃位，后因崇光王之故，擢升为夫人。”沈馥忖了半晌，因问道：“久闻芹阮先生大名，却不知其师从何人？”谁知话音一落，却听户外传来一阵怪笑：“问他？何不直接来问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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