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回 启旧札恩与怨同消 渡苦厄情并痴皆妄 中

　　此时正值中夜，万籁俱寂，星月无光，乍闻怪声，房内二人皆是一惊。但见门户洞开，阴风血气扑面而来，猩烈烈的直熏得人阵阵发晕。来人衣袂翩然，荷巾飘曳，正是芹阮。有道是相由心生，这芹阮做尽天下残忍毒辣之事，理应是个丑陋粗疏之徒，然而他久习异功，驻颜有术，这相貌形容竟是百里也挑不出一个来，且看他——眉宇轩轩，斜飞入鬓，恰如朝霞孤举，秋水横天；眼目炯炯，宝光流转，好似明星相映，朗月投怀。胸罗斗宿，颖悟超群，怀斡旋天地，补缀乾坤之才；烟云水汽，几追仙姿，有腾云驾雾，飘然羽化之风。正是恍疑孔明闲卧起，不啻子安驾鹤来。张昇暗道不好，忙起身将沈馥护在身后。沈馥虽不曾亲眼见过芹阮，见他于禁宫之内来去自如，又如何不惊，只目下也来不及细忖，不过随机应变罢了。思及此处，便拄了梅杖步下锦榻，迎他入座，道：“原是芹阮先生，有失远迎。”又示意张昇快走。张昇心知来者不善，理应少作纠缠，早求外援为要，故也施礼告退。只是芹阮又岂能这般轻易放过，踮足而起，直在他后背上出掌一击。张昇应声倒地，立时口喷鲜血。沈馥全无武艺，然儿时耳濡目染，见他出势奇诡，掌风凌厉，已知非同小可，顿时骇然，又想芹阮恃强凌弱，大为不齿，而思及其旧日种种阴狠手段，益发怒火中烧。沈馥勉力将张昇扶起，又从腰间取了丸药令之保命。灵丹下肚，张昇须臾醒转，已觉无碍，只倒在一旁喘息。沈馥方向芹阮道：“想来先生定是寻不见什么，才这般燥怒。只是何必迁怒旁人，有话同我说便是。”芹阮见沈馥临危不惧，冷静如此，倒也暗暗倾佩，又听他所言，已是恍然大悟，不觉双目精光乍现，道：“想不到安梅照一生落落寡合，竟对你另眼相待。也难怪翻遍整个璟仪宫都不见踪迹，原来在你这里！”沈馥一听，对芹阮此行更是了然于胸，再看灯光之下，他胸前血迹斑斑，吐息短促，料定受伤在身，不觉心头松懈了半分，含笑道：“先生名驰天下，竟不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道理。”芹阮冷哼一声，神情甚是不屑，道：“早年便觉着安梅照古怪，竟也被他瞒过了这些年，如今到底是峰回路转。你若将《牵机篇》交出来，老夫便给你一个痛快！”沈馥只觉可笑，唇角微微一牵，只复在榻上坐了，道：“玩月楼不比瑶光宫，不过是个一览无遗的地方，还请先生自便。”芹阮道：“老夫早该猜著，只是皇帝明里暗里安了多少人，便连承修也置在这，倒教老夫一时也近不了你的身。只是未想眼下安梅照一死，倒助了老夫。”沈馥一怔，旋又笑道：“既如此，先生又何必为难我一个瘸子，书在房内架上，先生自取便罢。”芹阮哼道：“瘸子？公子最是诡计多端，老夫不能不防。”语未罢，袖内已激射出一道银芒，直取沈馥伤足。一时掣痛钻心，沈馥惨呼一声，不觉汗如雨下，转眼已动弹不得。他本非练武之人，兼之痼疾缠身，早已是强弩之末，目下钢钉入肌穿骨，不啻雪上加霜。沈馥既已萎顿如此，芹阮犹在他身上搜了半晌，方折身入内。不消片刻，便取了一部书出来，正是安梅照交付沈馥保管的《五毒秘传》。沈馥虽不明安、芹之间的恩怨，却也知《牵机》一篇克尽天下奇毒，乃世间少有的救世良方，须得好生收藏，以防万一。眼下芹阮来夺，若是轻易被他寻到，他二人必死无疑不提，更怕延祸无辜，而如今却有了周旋的余地。沈馥忍痛笑道：“恭喜先生得偿所愿。”芹阮置若罔闻，对着书卷停睛不转，只是欣喜如狂之中犹有彻骨绝心之恨，倒教沈馥暗暗心惊。他翻阅再三并无所得，更是焦灼万分，几欲摔书泄愤之时，只觉这封皮较寻常书本略微厚了些许，忽地眼中异光晱闪，速用手指一划，自夹层取出一封信来。待他念时，亦悲亦喜，惭怒交迸，继而大笑起来。只是这笑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在这静夜之中听来尤为凄诡悲切。沈馥受惊之余，又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他素觉芹阮是一个负恩背义、辣手无情之徒，今日却这般失态。却听大笑戛然而止，芹阮仰天号泣道：“师父既如此打算，何不如实以告？——师兄，是我害你误你，阮儿该死！阮儿该死！”言语间涕泗交流，痛哭失声。沈馥觉他可笑，而听他所言，虽不甚了解，亦觉他可悲。原来这桩陈年旧案还要从长生宫说起。因说这十六朝时节，诸侯林立，西伐东征，一群异士清流不容于世，流落江湖，遁匿山野，生出许多奇门异派来。长生宫便由一些隐归的方术高人所创，习生生之具，修数术之技，求长生超脱之法，意为世间修行求道之士有一处依傍，为天下离乱孤介之民设一地安生。后历经乱世，长生宫独剩天机门一支。这天机门衍自医道，却专攻百毒之法，练诡秘之功，以扶伤治病、普济众生为本，更欲扭转阴阳，颠倒生死。天机门祖师擅奇门遁甲之术，将绵陀山一处古墓化作一座地宫，作教习修炼之用。唯有出师者方可出墓行医云游，以行医制药、解毒疗伤为本，又以医术至明者为掌门之选。门人皆以敝帚叟为名，独来独往，亦正亦邪，只因天机门用药奇诡，非寻常医经可解，唯有敝帚自珍耳。然其行医兵行险招，出奇制胜，待传至三代，其疗毒绝学已蜚声武林，其中镇门之书《五毒秘传》更成为杏林神话，中又以《牵机篇》为至宝。牵机者，剧毒也，食者腹内剧痛，头足相就，如牵机状，昔闻南唐后主李煜即命丧此毒。则《牵机篇》所录皆历代至毒之经，诚为起死回生之救世经方。奈何树大招风，登高跌重，《五毒秘传》为各派觊觎，盗书之人纷至沓来，而门下弟子为得掌门之位，也不惜自相残杀。至齐朝，天机门门派凋零，生者屈指可数。芹阮少时避难至翠微谷，幸得烟雨楼搭救，才不致一死。后与华渊明一同随敝帚叟学医疗毒，可谓前途无量。其时正值天机门无人之际，掌门空有一身绝学，却无一人承其衣钵，深觉愧对祖师，故羞以实名面世，仅自称敝帚叟于人前，只未料翠微谷一行，竟一下得了两个奇才爱徒，自然是喜不自胜。但所谓月有圆缺，事难两全，华渊明筋骨奇佳，是个习武天才，可传之本门秘术绝学，然于医药上资质平平，好在心地仁厚，行事磊落，将来做个悬壶济世的良医绰绰有余，而芹阮奇才天纵，聪明绝世，武艺融会贯通，医术上更是日行千里，只是他阴鸷诡谲，纵性擅恣，又醉心研毒，难断日后是正是邪。故敝帚叟虽认定芹阮是承其衣钵的不二之选，也不敢将这心思表明半分，只是一味地耳训面命，朝督暮责，希他束身自重，守道正己，又独独将奇门遁甲之术授予华渊明，以防万一。芹阮身世畸零，渴望关怀自是人之常情，然师父厉色寡言，不免有些伤心，好在华渊明相伴，在地宫之中也不至寂寞难耐。转眼到了出师之日，二人结伴云游，朝夕相伴，却不料芹阮对华渊明已日久生情，不可自拔，后者却钟情女子，对芹阮仅是兄弟之谊，意外得知芹阮心思，不免生出不少嫌隙，最终分道扬镳。后闻华渊明成婚，芹阮心痛神痴，一时走火入魔，造下杀孽，后竟也不思悔改，反以下毒取乐。敝帚叟心智非常，风闻此事，自是悔愧不已，便心生一计，试图力挽狂澜。他飞书唤回芹阮，又授之以断骨续肢、改身造体之秘，许他学成之日便是继承掌门之时。芹阮骤得嘉赏，又闻师父剖心之劝，更感旧日恩德，遂翻然改悟，下山治愈伤者之后，便闭关修习。敝帚叟则连夜前往翠微谷。华渊明自敝帚叟口中听闻此事，虽是五味杂陈，到底心生怜惜，不忍苛责。敝帚叟感慨良多，心痛难言，不觉思及旧日门内纷争，索性撇开祖训，将《五毒秘传》交与华渊明暂管，待芹阮彻底改过再正式交托，也望来日芹阮见着书信，能了他一番苦心。芹阮颖悟绝人，半个月便将这易体秘术学得炉火纯青，不由想起那《五毒秘传》中的《牵机篇》来。无奈师父不见，又翻找无门，静心一想，已将各中缘故猜得了七八分，但觉伤心切齿，悲愤不平。他心知师父必往烟雨楼，便漏液赶往，只愿澄明心迹，与师父师兄和好如初。未料芹阮寻至渊明阁，却听敝帚叟喋喋悔疚之语，道他已食言，便悲怨陡起，狂性大发。待芹阮清醒之时，已将敝帚叟打死，令华渊明重伤。奈何事已至此，悔恨无用，只盼日后命丧华渊明之手，也算赎偿己孽。华渊明念在旧日情分，又思及仇怨难了，更怜芹阮身世，只借着敝帚叟之名行走天下，普渡苦厄。芹阮只当华渊明不思复仇，骇愧之余，由爱生恨，便立下毒誓，宁可毒杀百万，绝不救人一个。芹阮落毒在前，华渊明便化解在后，一个衔悲蓄怨，爱恨交织，一个由愤生怜，痛心疾首，当真是水火不容，又凄楚难言。后二人因战乱先后入宫，又投义军，更有另一番过节，乃至安、芹二人肝胆楚越，不共戴天，更不惜以身斗法，同归于尽。如今旧札一启，恩怨皆明，回想少时绵驼山师徒三人和乐光景，最后却如此收场，芹阮不由得悔恨不休，欲哭无泪。他嚎哭半日，取了一丸强喂沈馥，便口内念着“师父师兄”，夺门而去。沈馥只觉腹内钢刀乱搅，筋肉撕扯不休，一时掣痛难敌，栽倒在地。危机一除，小印子方从耳房里爬将出来，真是汗湿重衣，惊魂未定。他小小年纪，如何经过此等大事，一见室内惨状，更是魂飞魄散，先前藏匿在内已是力竭，眼下当即瘫坐在地，六神无主。忽闻门外唱到圣驾已到，方如逢大赦，冲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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