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二章 未敢独行_116_一生孤注掷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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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二章 未敢独行_116

  傍晚时分,子释从集贤阁出来,身后跟着李文李章以及倪俭。

  他通常选在这个时候过来取书。散衙之后,集贤阁的官吏们下班回家,换成宫中内侍值守。

  长生去楚州巡视,倪俭基本日夜在宫里候着。子释要出中宫往集贤阁来,他必定贴身跟随。

  “倪兄先头不说想去楚州看看岳兄?”子释顺口问。

  “也就是说说……陛下不在,我怎么能走?”以为对方担心皇帝安全,忙安慰,“你知道,跟着陛下去楚州的,都是靠得住的人。”

  “啊,我也就是随便问问。许久不见岳兄,还真有些想念。”

  倪俭心说你哪里是想念小岳,我想他还差不多。

  脑子里冷不丁打个嘣:我……想……小岳……?……!

  摇摇头。许久不见,想想也正常。这些年各负重任,难得聚首几次,早就习惯了。去年听说他差点被人刺杀,莫名其妙担心好些天。这回陛下去楚州,自己毫无疑问要留守。但是,似乎,好像,仿佛,隐约,有那么一点点不敢去呢……

  再摇摇头。我当然愿意去,只是走不开。

  “照符干送回来的消息,若无变化,陛下已经离开楚州。路上有几个郡县计划稍微停一停,大约过个十来天,就该到京城了。”

  “今天六月十几?”

  “少爷,六月二十了。”李文在后头回答,知道少爷如今日子过得糊涂,补充,“陛下是五月二十八走的。”

  “哦……”

  站在集贤阁门前台阶上,听见几声鸟鸣,子释停步抬头。

  夕阳下,皇宫一片绚烂。

  金灿灿的阳光自琉璃瓦顶重重洒落,丹朱色的宫门梁柱与汉白玉的回廊栏杆一律变作深深浅浅的黄,反射着亮澄澄的光泽。平滑如镜的青砖地面承接了流泻铺陈的阳光,仿佛熔了一地紫金。

  子释不由得抬手遮在额前,闭上眼睛。落日的光芒透过薄薄的眼睑,占据了全部视觉。沐浴在金色余晖里,自己好似也化作暖洋洋空气的一部分,一时把什么都忘了。

  他不挪腿,后边三个当然也就站着。

  他看夕阳,后边人看他。

  阳光照在他身上,反射出一圈光晕,整个人顿时变得遥远而夺目。恍若云海金芒中偶然显形的佛迹仙踪,转眼即将消失,隐入九重天外。

  李文李章很有伸手拉他的冲动,却莫名的不敢出声,呆呆立在后面。

  眼前逐渐由金转红,光芒慢慢收敛。子释睁开眼睛,落日已经缩成一枚含焰丹丸,定在紫玉盘中,似乎触手可及。然而那丹丸终究连同玉盘一起,缓缓隐没。之前辉煌耀眼的宫殿霎时成为大片阴影,高低冥迷,杳然深幽。

  四周阴冷凄清,气氛骤然为之一变。

  那股阴寒冷意仿佛自每一张门每一扇窗钻出来,自每一级台阶每一根廊柱渗出来,叫子释无端端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想要动一动,抬腿往前走。忘了自己站在台阶上,这一脚便踏了空。

  后边三人虽然同样在发呆,却是看着他发呆。倪俭一闪身就到了前方,李文李章手里的书“哗啦”扔到地上,一边惊呼,一边冲上去扶住。

  “少爷!”

  子释站稳了,揉揉额角,歉意的笑笑:“没事……有点晃眼……”

  “子释……”倪俭看他脸色发白,想必本人也吓得不轻。万般无奈,恨不得问一句:你是怎么活这么大的?!上一回陛下叫自己留守,不过两天,就被他吓得心都掉了出来。这回任务更加艰巨,战战兢兢熬过二十多天,刚觉着踏实了,阿弥陀佛,可千万别出什么状况。

  于是道:“我叫他们抬轿子来。”

  子释拒绝:“不用,我想走走。”又道,“走一走,好有胃口吃饭。”

  倪俭叹口气,不再坚持。倪将军忽然觉得这二十多天里叹的气比过去半辈子加起来都多,一定是因为跟李子释这种人待在一起的缘故。

  子释低着头慢慢往前走,那三人亦步亦趋随侍两侧。

  在心里嘲笑自己:“怎么出神溜号到这地步……”

  又走了一段,越走越黯淡。天并没有黑,但是皇宫空旷幽静,一旦百官下朝散衙,立刻冷清无比。再炎热的日子,只要太阳落山,便是处处阴沁清凉。寒意从脚底青砖丝丝缕缕透上来,顺着经络骨骼穿越丹田直入腹胸。子释很用心的感觉,却发现并不是冷。

  不是冷。比单纯的冷要深刻得多。

  ——到底是什么呢?

  打御花园边上石桥走过,看见水中蓼花吐红,菱叶盘结,不由得停下来欣赏。

  御花园他也来得少。一来没空,二来这里是后宫女眷们的地盘,太后太妃及先皇遗下的其他宫嫔帝妾们,常在此处游赏玩乐。他当然不会跑来跟人家照面,也就像这种机会,顺便瞅两眼。再说了,真要看景,一万个御花园也没啥看头,谈不上什么损失。

  御花园两侧甬道,通往东西后宫,如今多数屋子都是空的。当今圣上做太子的时候没顾上娶妃,因先皇驾崩而登位,执意守孝三年才肯谈大婚立后,眼下刚过去一年半。中宫最后一座延福宫,本是为皇后准备的住处,如今也是空的。

  子释平时基本想不起来想这些。不知为什么,此刻背着手站在御花园石桥上,整座皇宫好像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反而强迫症似的惦记起这宫里生活的其他人来——已经生活在这里的,和,将来可能生活在这里的,其他人。

  他很清楚,这跟相不相信长生无关。只不过想到将来不可避免要上演的某些戏码,有点厌倦。

  是的,厌倦。

  哪怕他什么都不表露出来,可惜对自己而言,只有想不到的,才不存在。抿着嘴无声笑笑,有点同情他。

  李文李章和倪俭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

  倪俭心说乖乖我的祖宗,你要相思,也选个稳妥地方。先前在台阶上,这会儿在桥上,就算不掉下去,随便滑一跤沾几滴水,不定几天起不了床。两只眼睛盯牢桥下,生怕水里有鱼突然蹦出来,惊动了李子释。

  文章二人默默对个眼神。少爷这模样,端的叫人拎着心放不下。眉尖皱一皱,那花啊草啊好似都低了头。抿嘴笑一笑,那石头假山好似全开了口。他这么独个儿站着出神,满园子树木鱼鸟都如同有了魂魄看得懂似的,陪着不说话。(此乃忠仆眼里出幻觉……)

  子释趴在栏杆上,看蓼花的红穗子垂至水面,点开一串浅浅涟漪。几片萍叶随着波纹轻轻荡漾,散开,又聚拢。一片断了梗的,直接漂得远了。

  想起出发前夜,他说:“去了这最后一桩大麻烦,往后都开开心心的,陪我一心一意双修。你哪里是做不到,你就是懒。万事开头难,把这一段熬过去,身体底子打好了,你爱在哪儿做就在哪儿做,一晚上不管多少回我保证翻倍……”

  唇边笑意更浓。他总喜欢说往后。如果不是他这股非要奔向往后的劲头,就凭自己,也许,早已在无数个眼前结束一切。

  我本是个懒人啊……那般辛苦,又痛又累,竟然跟着他走出这么远。回头看看,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很幸福。也很满足。

  幸福到有心就此停止。满足到无力继续奋斗。

  此去楚州,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中最后一桩大麻烦。再冒出来的,就都是新时代的新挑战了。

  妹妹出嫁了,弟弟回头了。都有各自好归宿。

  此时此刻,如此寂寞。

  又……如此轻松。

  忽觉光影闪烁,抬头看时,天色晦暗,景物模糊,两串宫灯如游龙潜近,隆福宫内侍首领带着手下找来了。

  文章二人把书交给他们,接过灯笼,意识到今天被少爷带得忘了时辰,在外头待太久,恐怕有点不妙。

  望着灯火辉映中无数面孔,熟悉却又陌生,子释心头一阵恍惚:我为什么在这里?

  鸟归林。花随水。落日西沉。月出东山。

  ——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子释被一大群人拥着回到寝宫,神情始终木木的。

  李文道:“少爷,赶紧吃饭吧。”

  没反应。

  李章道:“先喝口热汤,暖暖胃。”

  依然没反应。

  李文站到他面前,提高声音:“少爷!”

  子释一惊:“啊?什么事……”

  李章瞪李文一眼,低声批评:“你就不能斯文些!”

  子释清醒了,看见宫女们传膳,摇头:“你们吃你们的,我有点困,先睡会儿。”说着往里走。

  比起皇宫其他地方,隆福宫这些规矩松得很。说让底下人先吃,就都行个礼撤下吃饭去了。

  文章二人跟进去铺床,六月暑天,薄毛毯即可。趁着换衣裳的工夫,李章在少爷指尖上碰一碰,只觉冷得像坨冰,立刻做主换厚被子。李文转身出去,叫人请太医来。

  袁尚古进来的时候,子释已经睡着了。

  把完脉,听罢经过,袁太医眉头深锁:“大热天的着了凉,又受惊抑郁,糟糕……怎么这般不小心?”

  李文李章本来没觉得十分严重,顿时慌了。最近一年瞅着少爷跟从前在西京时候差不多,紧绷着的弦渐渐比大病重伤前后松懈不少,心中自责不已。

  “先煎副药送下去,半夜再看情形。”

  然而,不必等半夜,子释被叫醒喝药,喝完刚准备躺下,全吐了出来。直说睡一觉就好,迷迷瞪瞪裹着被子发抖。文章二人轮番守了一夜,见没发烧,也不咳嗽,祈祷着果如少爷自己预言,睡一觉就好。早晨再喝药,又吐了,神志陷入半昏迷状态,赶紧差人奔太医院。蒋青池跟袁尚古一块儿过来,摸摸看看,两张脸都黑了。

  袁太医迟疑道:“受寒归受寒,这个……目昏神暗,脉虚窍闭,不会是……晚上在宫里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蒋青池跺脚:“难不成太医不管用,神汉巫婆倒管用不成?!方子呢?给我!喝了就吐也得喝,下去一口是一口。汤药不行还有针灸,死活拖到陛下回来!”

  去年长生从蒋太医手里拿到雪莲仙丹,就子释病症拐弯抹角向他咨询。等到正式进宫,蒋青池是太医院尚医监,理所当然主持宫廷医药,而袁尚古多年替子释看病,熟知前因后果,两人非合作不可。

  “我当初就跟你讲,脉象早有败绝之迹,全凭外力勉强延续。什么补药啊,内功啊,拖一年是一年,谁知道拖到哪一年?起头就该跟陛下说清楚!你看,这下怎么办?”蒋青池一面瞧方子,一面发牢骚。

  文章二人在旁边听得神情惨然。

  “是……唉,那不是……唉……”袁尚古搓着手,走来走去。

  子释进宫,蒋太医头一次把脉,回去就拉着袁太医问往昔病历。袁尚古把自己经手的说了,又把从谭自喻那里听来的说了,蒋青池半天没作声。最后冲他拱手:“佩服二位,厉害厉害,如此三番五次在鬼门关打转,竟然都救了回来。”

  袁尚古摇头叹气:“更厉害的是皇上,还有这位李公子本人。没有点逆天改命的心气,早就……”

  两人商量一番,蒋青池被袁尚古说服,反正皇帝把主要责任自己担过去了,那些个不吉利的预言权且放着。谁知会在这个没人做主的当口,突然发作。

  倪俭得到通报,进来看一眼,当即决定派人给长生送信。

  到六月二十三,子释彻底昏迷不醒,什么都灌不下去了。李文李章整夜整夜不合眼在床前守着,已经没有心思掉眼泪。蒋袁二人发动太医院全体翻古书,出主意。倪俭天天绕着隆福宫不停转圈,守护的侍卫加了一倍。这个皇帝出巡时刻,太医在中宫来来往往,猜测已久的事实浮出水面。两天工夫,两年多来形同隐身的人,一下把宫里都震动了。

  六月二十五,长生回宫。

  倪俭看见陛下就带着十几个人快马疾驰直入宫门,送信的不可能有这么迅速,只怕是从楚州出发便轻身上路,把大队人马丢在后头。一边想这也太托大太冒险了,一边在心里谢天谢地。迎上去不等发问就道:“陛下,子释病了。”

  长生脚步一顿。

  “五天了,就盼着陛下快回来……”倪俭抬头,眼前只剩下一干侍卫。

  宫女内侍一个个下跪行礼,长生视若无睹,笔直冲到床前,猛然刹住。

  那样强烈的不安,还以为是思念所致,原来竟然不是。

  不记得多少次面临如此骤然打击,每一次恐慌与煎熬都累积下来,压得人心如铁石。

  长生想:子释,怎么又病了呢?告诉你不许生病,老是不听话。不是跟你说了,白得像墙皮,一点也不好看。我答应你按时回来——我都提前回来了,你怎么不看看我,笑一笑?你看看我,笑一笑啊……

  他想弯腰去抱他,意志却指挥不动身体。于是就这么跟石头似的杵着,一动不动。

  与此相反的,是李文和李章。苦熬许久,主心骨终于回来,原本要下跪行礼,因为心情放松,一下跌坐在地上。

  李文看李章比自己更不济,开口禀报:“陛下,少爷他……六月二十那天,自集贤阁出来,像是……有点不太开心。打御花园散步回宫,不提防受了凉……头两天,一吃药就吐,到第三天……用尽了办法,都醒不过来……今儿……是第五天了……”

  长生想:子释,你为什么不开心?因为我没回来么?我不肯去,你要我去。你答应我会乖乖等着,我才去的,你为什么骗我?我现在回来了,你怎么还不醒呢?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不要睡了,醒来看看我,对我笑一笑,好不好?

  他想蹲下身抚摸他,双腿却已麻木。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陛下!”长生吃一惊,发现自己撑着床柱。

  袁尚古跪在皇帝身后,抬头:“陛下保重!”

  “太医……有话请讲。”

  袁太医看看身边蒋太医。病人昨日便已近垂危衰竭,分明油尽灯枯,也就是一口气吊着等皇帝回来再咽。但是皇帝走之前,人可是好好的啊。五天工夫成这样,养一大群太医都是白吃饭的么?

  “陛下,”袁尚古定定神,“李公子的身体,这两年一直靠陛下神功维系,靠药物辅助扶持,也靠公子本人强韧意志延续支撑。这回陛下离开,虽则事先有所防备,然……当日黄昏,恰逢阳衰阴接之时,又处草木寒潮之所,更兼心绪低沉,神思游离,最易感邪引触,损脉伤腑。所谓强弩之末……”

  “是……么……”

  蒋青池实在听得气闷,冷不丁迸出一句:“陛下,有些人……天生就活不长的!”

  此语入耳,长生心头霎时剧痛,一口鲜血直喷在纱帐上。贴着金箔镂着金龙的床柱帘钩溅了好几滴,醒目艳丽。

  “陛下!”地下跪着的纷纷爬起来搀扶探看。

  长生脑子里有些迷糊,觉得就这么迷糊下去仿佛挺好,挺安逸。又似乎有个声音不停告诉自己:醒过来!你醒过来,他才会醒过来!

  闭上眼睛,告诉自己:醒过来!

  “不要紧。”缓缓站直,摆手,“你们都去歇着吧,这些天也累了。”

  “陛下……”

  “没关系……都下去吧……朕在这里就好。”

  一干人等陆续悄悄退尽。

  长生觉得自己很清醒,其实还是迷糊的。既没注意文章二人指挥宫女换下纱帐,擦净血迹,也没注意蒋袁二人安排医官轮班值守,听候差遣。他只是站在床前,闭目、凝神、调息、运气。一遍又一遍。最后,慢慢开始脱衣裳。

  子释一边走,一边想:“我为什么在这里?”

  四周灰秃秃雾蒙蒙的,依稀看见脚下道路向前延伸,下意识便顺着往前走。他并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心里又似乎很清楚,那就是自己的目的地。

  雾越来越浓,像是到了河边。水汽弥漫中有个人影,声音很温和很亲切,仿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来了?”

  “嗯,来了。”

  那人向对面挥手:“过渡。”

  一条船杳无声息浮现,朦胧中有人问:“几位?”

  “一位。”

  岸上这个转过身,子释看不清他动作,却明白他在示意自己上船。走了两步,总觉得有些疑惑,停下。

  “不对……”

  “哪里不对?”

  “为什么是一位?”

  “你不就是一个人么?”

  子释四面看看,果然只有自己一个人。

  可是,为什么我是一个人呢?他低下头,喃喃自语:“一个人……为什么?不对啊……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

  望着面前的影子,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本来就只有一个人。”

  子释想一想,摇头:“不对。我不是一个人。”一下想清楚了,“不止一个人,应该还有他——我要回去找他。”

  对面那人隐约笑了笑:“你回不去了……你该知道,黄泉路,本是不归路。”

  子释慌忙回头,来路果然已经消失。他呆了一会儿,忽然原地坐下。

  “你做什么?”

  “我在这里等他。”

  对面的人叹气:“那可不知得等到啥时候。”

  子释想起来了,他说过,要我等他。可是我怎么不小心走到这里来了呢?没关系,他会找到我,然后,接我回去。

  点点头,一字一顿:“我就在这里等他——等他接我回去。”

  “子释。”

  “嗯……”

  “子释。”长生害怕那声回应只是自己的想象,第二次在耳边叫完名字,马上转头盯住面孔。

  “嗯……”

  声音从鼻腔里轻轻传出,长生捕捉到明显的空气震动。那样微弱的声响,竟好似直接在脑子里炸开一个猛雷。

  敛住心神,把若有若无的热流一丝丝导入丹田,再缓缓带到所有奇经正脉。一遍,两遍,三遍……不必马上唤醒他,这样半昏半醒跟着走最好——这种时候,最乖最听话。

  怀中这具躯体如此熟悉,不论灵魂还是肉身,某种程度上说,长生远比它的主人要熟悉得多。经过那般漫长而又艰辛的探索,他渐渐知道每一处敏感点的精确位置,了解每一个阶段的细微变化,读得懂所有潜意识反应里隐含的信息,看得见肌肤掩盖下血脉气息流转的方向——他越来越感觉到,这具躯体,正在真真切切化作自己的一部分。

  长生已经非常清楚的知道,带着他练内功,习双修,最难跨越的障碍在哪里。

  他绝非定力不够——只要他想,甚至可以达到异乎寻常的强大。但是……

  长生在长期共同亲密生活的过程中,终于摸索透彻,他的定力,都是以损害肉身为代价的。换言之,他有一种每逢紧要关头就把灵肉分离的本事,在无数次被迫运用之后,竟变成某种本能反应。倘若非要强迫他凭自己意志入定练功,练成灵魂出窍回不来都有可能。而与此相应的,偏是格外敏感脆弱难以控制的肉体……

  以意行气,以念控欲,其基本前提,必须是灵肉合一,身意相守。偏偏子释于此方面先天不足,后天懈怠。这里头有非常独特的深层原因,长生当然不可能猜得到。他的结论,这人太聪明,又太懒,脑子和身体恰成反比,背道而驰。当子释清醒的时候,长生只能想方设法分散他的注意力,替他维持灵与肉的平衡,不让他因为身体的折磨过分难以忍受而抽离意志,或者索性屈从欲望,放纵肉身,放弃努力。事实上,这一点始终没能完全做到,顶多不过是竭力将那若即若离的过程延续得稍微长一些罢了。

  这才是两人“双修”进展如此之慢,如此容易反复的根本原因。长生很早便有所察觉,直到这一次,整整三天对着彻底昏迷的他,想尽办法唤回他的意识,激发他的本能,终于融会贯通,重拾信心,连带把至情至性亦死亦生的逆水回流参透到更上一层楼。

  每隔一刻钟,便叫一声他的名字。将声音凝成细细柔柔一缕,直接送到心上。当感觉紧贴胸前的位置传来渐渐平稳的颤动,长生激动不已,差点把持不住。低头亲一亲,百感交集:换个蠢笨点的,早不知练到第几重。聪明反被聪明误,用在这里也正好。

  第二天正午,行过一个周天,子释忽然睁眼。

  “长生……”

  “嗯。”

  子释茫然的看着他。梦中种种景象随着眼前面容的显现迅速支离破碎。过了好一会儿,眼神慢慢变得清明:“你……回来了?”

  “嗯。”

  又过了一会儿,仿佛不好意思的笑笑:“你回来了,我怎么睡着了呢,真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才回来。”

  子释端详他半晌:“路上没睡好么?”

  “还好。”长生开始给他穿衣裳。

  子释一看,两个人光溜溜贴在一块儿,分明是练功的姿势。

  “为什么……”

  长生不答话,认真给他穿好里衣,又给自己穿戴妥当。拿起床上的细绒毛毯,裹住了,抱起来就往外走。

  在这个过程中,子释一直任由他摆布。到底忍不住了,问:“去哪里?”

  长生沉默片刻,低头微笑:“回家。”在他额上轻轻亲吻,“咱们回家,回枚里。”

  “啊……”

  子释刹那间感觉如真如幻,整个人似乎飘了起来,以为自己步入了另一个梦境。只是这个梦,比起先前那些,要美好得多了,不愿醒来。

  “我带你回家——咱们去枚里看星星,去艾格湖捉天鹅,去灵恝山采雪莲……好不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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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其实后面的,基本都可以当番外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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