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三章 心之所愿_117_一生孤注掷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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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三章 心之所愿_117

  子释见到子归,如梦初醒。

  ——原来一路所见所闻,都是真的。

  他记得那些碧绿碧绿的草甸子与澄清澄清的水泡子错落相间,天空瓦蓝瓦蓝,整个儿映在水面。草甸连着倒影,好像一块块绿色的云。

  他记得那些热烈的一眼望不到边的油菜花——他从来不知道江南四月菜园子里细瘦的黄花,到了西北,会化作这样耀眼夺目盛夏流金,镀满大片高原。

  他记得那些身穿奇装异服的人们,仿佛自遥远的异域城堡乘坐飞毯而来,骑着骆驼而来,在城市中穿梭吆喝,神秘而悠扬的音乐一路尾随……

  “大哥。”子归到达她的驻地不过两个多月,完全入乡随俗:一身胡服番装,上边穿件短短的彩色绣花束腰小衫,底下纯白洒金灯笼裤,蕾丝镶边坠流苏的大披肩打胸前拖到腰后,要多抢眼有多抢眼,要多拉风有多拉风。

  子释眼睛都看直了:“我的天!……子归,有没有老番向你求婚?”

  子归笑盈盈的:“怎么没有?还有王子呢!”

  子释转眼看庄令辰:“那你怎么办?”

  庄令辰淡淡道:“他们又不会作诗。”

  子释乐了:“哈……回头别忘了穿这个去京城转转……”

  西北督抚的官邸,设在永宁县。关外大片土地,已划入凉州辖区。庄令辰和子归对这片新天地极有热情,抵达之后,立刻全身心投入到新的事业中。御驾突然亲临,打着上圣山还愿的旗号,着实把夫妻俩吓一大跳。看见子释模样,什么都明白了,极有默契的配合着哄他开心。

  晚上,两口子陪长生说话。子释每天也就中午清醒个把时辰,别的时候,都在睡觉。

  “长生哥哥……”子归哽住。有些事,潜意识里早已等待多时,当最后时刻来临,心如同冰镇过一般,知道很痛,可是已经感觉不到。

  长生慢慢道:“子释会好起来。我会让他好起来。”

  庄令辰问:“宫里……”

  “我准备在奥云宫多住些日子。这段时间,委托平正王监国。秘书令与尚书令共同执政,中书令监察。”

  庄令辰听到“平正王监国”五个字,大惊。听完整句话,明白了,平正王就是个摆设,完全没有实权。论地位尊贵,这位唯一的亲王是仅次于皇帝的角色,摆在朝上,免得戎夏两方面大臣不稳。两年前,朝廷增设中书令,专掌监察拾遗劝谏事,原越州宣抚符亦德高望重,出任此职务。

  当日长生把符留找进宫去,平正王阴阴地道:“你就不怕我篡位?”

  长生望着这个只比自己小半岁的弟弟:“你也该长进长进了。趁此机会多学学,给儿子们做个榜样。不过是废了腿,别连同脑子一起废了。”

  接着向庄令辰解释:“我不在,莫思予、皇甫崧和符亦,谁也没有兵马调动之权。如遇紧急,是否调动兵马,由殿前司指挥使、镇国上将军、护国上将军共决。”这三个人,是倪俭、单祁和新近由涿州调回京畿的符仲。至于此行护卫御驾的,除了禁戍营精锐,还有成敬侯符八的队伍。八叔年纪渐大,思念家乡,听说皇帝要上灵恝山还愿,申请回枚里驻守,被任命为宗正大夫,取代国舅贲荧。

  长生最后道:“这几个月,我会不时下山,在枚里故宫待一待。你跟京里勤联络着点,真有大事,派人把折子送到枚里来。”

  庄令辰放心了。最初真担心皇帝一时冲动,没想到,仓促成行,竟是滴水不漏。

  御驾在永宁停留一夜,第二天即启程继续向枚里进发。嘉宁公主、襄武侯夫妇亲送至乌干道口。

  庄令辰望着远去的车队,安慰身边新婚燕尔美丽娇妻一番,最终感叹:“陛下从前说:‘没有江山,何以有子释?没有子释,何必有江山?’我开始以为,是至情至性语;后来发现,是大智大慧语;如今才知道,是大彻大悟语。”

  子释趴在车窗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外头看。

  又高又远的蓝天,因为颜色过于纯粹,反而令人产生近在眼前的错觉。黄褐色的道路完全与两边沙丘融为一体,安静得好像凝固了一般。然而每当马蹄踏过,扬起一片烟雾似的细尘,再留下几串浅浅的沙坑,那种动感从容而美丽。

  子释看见远处一队骆驼缓缓移动,大喜。看了半天,回头问长生:“咱们为什么不骑骆驼?”

  “那应该是长途跋涉而来的商队,咱们要走的路比他们短得多。而且你看着好像在沙上走,其实底下不折不扣是条官道,不过被浮沙遮住了而已,马拉车速度快。”

  长生合上窗帘:“这会儿太阳晒得厉害,别久看。睡吧,等到了枚里我就叫你,不会错过好风光的。”不待他出声,抱到中间褥子上,又把壁橱里放着的细颈胆瓶拿过来,拔掉塞子,“喝一点。沙漠里气候干燥,即使不渴,也要及时喝水。”

  水的味道清香中微带苦涩,据说用西□□有的花草煮泡,能解除在高原大漠中行走的种种不适。长生一边喂他,一边自己喝。

  子释喝了几口,忽道:“我一直以为是做梦……”

  “嗯。”

  “真的,长生。看见你回来,然后咱们出宫,出城,一路上你指给我看那些风景……我真的以为……自己是在梦里,没有醒。”

  “嗯。”

  “然后看见子归,跟她说话,说着说着,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不是梦。”他闭着眼睛,指尖摸索着,立刻被一只温热的手掌包住。

  “今天……什么日子了?”

  “七月二十一。傍晚就能进入枚里绿洲。四五天工夫,便可以到灵恝山脚下。现在正好是最漂亮的季节,再过个把月,可就该下雪了。”

  “七月二十一……我记得上一次问日子,是六月二十……你到底哪天回来的?”

  “你上次睡醒,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那天,是六月二十九。”长生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你一口气睡了九天,还把我给你种的小火炉弄熄了——”

  “那个,不是,我没有……”子释有点着急的辩解,莫名羞涩起来,侧过脸,声音微不可察,“我真的没有……你说了不可以,当然就是……不可以……”

  “我知道。”长生让他躺平,枕着自己的腿。

  “那天……突然走神走得厉害,不知怎么就睡着了。一会儿觉得醒着,一会儿又觉得是做梦……”

  长生把手掌轻轻覆在他眼睛上:“不管醒着还是做梦,我都在这儿。”

  “嗯……”气息轻悄平和,这回是真睡着了。

  长生低头看了一阵,从胆瓶里倒水洗手。自袖中抽出窄窄一柄银刀,退去刀鞘,刀尖在左手食指指尖上划个小口。右手垫在他头颈下,略微枕高些,然后,将划破的食指送进他嘴里。

  泡水的几种花草,其中一样是石生花。其蕊遇血生香,能有效中和血腥气。

  默运玄功,让血流细微而又缓慢的顺着咽喉注入,慢到近乎一滴一滴下去。

  正是这办法,真正把子释的命救了回来。

  当日在宫中,长生抱着昏迷的人苦思一夜,将最后那颗雪莲仙丹拿出来自己吃了。运功化开后,命令太医们想办法给鲜血去腥。一个负责草药的戎族医官在药库里翻出几包晒干的石生花,不料竟有奇效。

  此后每一天,当他沉睡时,就像这样,一滴一滴,注入他的身体。配合着内力与真气,让自己的血液浸润他干涸的脏腑,枯竭的脉络,赋予他起死回生的力量泉源,终于重新启动心跳与呼吸,再次唤醒本能和意识——令逆水得以回流。

  长生想:子释,你怎么就这么懒呢?

  有什么办法?一切他懒得做,不愿做的事,只好我替他做。

  用自己的元气精血,救活他,养着他,留下他,守护他。

  长生很遗憾,不能贴在他耳边问:“你说我是不是天才?”

  西戎枚里故宫位于艾格湖南岸。建筑物都是用湖边出产的大石头垒成,多为纯白、鹅黄、淡青三色,明丽且别致。王宫正殿以白色为主,彩色石子在宫墙上镶嵌出戎族特有的花纹图案,圣洁高贵而又不失活泼。

  前任宗正大夫贲荧得到快马传讯,不敢怠慢,早把宫中清扫布置一番。长生见了他,道是“舅舅年事已高,待此间事了,不如随朕回顺京颐养天年”。贲荧被发配回老家这些年,只觉荒凉又冷清,万分思念中土上京繁华风物,听到这话,感激涕零,老泪纵横。

  大队人马就此止步,长生着急上山,带着禁戍营心腹亲兵即刻向北。

  气候绝佳。

  天似穹庐,湖平如镜,一样纯净透亮如水晶的蓝色。湖边各种灌木鲜花五彩缤纷,千变万化,叫人看花了眼。远方青翠浓郁的草原与白首伫立的雪山相互依偎,别具情调。

  长生抱着子释,不坐车,骑马。见他探头眺望远处一座白色塔尖,道:“那里是我娘。这回先上山,等下次,再带你去看她。”

  “好。”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子释醒着的时候,队伍走得很慢,等他睡着了速度才快起来。长生信马由缰,卫兵们也就非常悠闲的护在周围。夏兵头一遭见识此等塞外风光,只恨两只眼睛不够用。而西戎士兵俱是阔别多年重回故土,无不看得热泪盈眶。

  走着走着,符干忽然跑到长生面前屈膝行礼:“陛下,他们想唱歌。”

  长生见子释满面欢容,笑道:“唱歌可以,喝酒不行。”

  “遵旨!”

  不知谁领头就唱起来。一人唱百人和,歌声直遏云霄,响彻绿洲。一群群天鹅惊起,自湖边长草丛中扑棱棱展翅冲天,清越空灵的鸣声与地面歌声此起彼伏,余音袅袅不歇。

  子释看得呆了。目送无数洁白优美的身姿消失在对岸,又侧耳听了半天士兵们唱歌,最后鼻子使劲吸一吸,赞叹:“连风的味道都不一样。”放松身子,合上眼睛。

  第三天,队伍渐渐接近灵恝圣山。

  大块大块泼洒的绿色,或深或浅,纵横交错。草原上放牧的人明显增多,蓝天碧草间时不时点缀着白色的毡房与成群的牛羊马匹。长生低声给子释解说各色人情风物。中间遇上几个小部落首领特地赶来参拜献贡,派人给皇帝陛下护驾引路,同时遣使提前往圣山报讯。这些人是真正与世无争的游牧者,也是枚里绿洲最边缘的守护者。长生知道他们跟奥云宫关系密切,临时驻扎一夜,逐一亲切接见。

  快到灵恝山脚,水草尤其丰茂。一阵牧人歌声遥遥传来,子释听了一会儿,在长生怀中直起腰。

  那歌声悠扬舒缓,缠绵感伤。随着风儿自草间滑过,自林梢掠过,飘忽而至,萦绕不息,叫人一颗心都好似要化在里头,沉迷陶醉。

  直到唱歌的人策马远去,唯有轻风从耳边空虚的吹过,那声音还在脑中盘旋。

  子释问旁边跟得最近的禁戍营副统领:“符干将军,刚才那首歌,你会不会唱?”

  符干面露难色:“这歌儿,听过的人多,会唱的人少。本是唱给奥云大神的颂曲,调子又高又长,变化也多,不好唱得很。”

  “可是真好听……”子释略带惆怅的叹息着,冷不丁回头,问身后的人,“你会不会唱?”

  不过随口一问。在子释印象里,长生夏化程度非常高,又是王子身份,少年即随父征战中原,只怕没有保留多少大漠草原浪漫情怀。之前听士兵们唱歌,就压根没想起来把他也算进去。谁知过得片刻,居然听见一句十分确定的回答:“会。”

  惊喜:“真的?”

  “从前我娘身边的侍女银珠会唱,因为娘喜欢这歌,小时候常听她唱。”

  子释扭头望着他。心想:这会儿要他唱给我听,不知能不能答应?嗯,还是算了,人家好歹也是皇帝,太丢面子,等没人的时候再说……

  忽听他道:“时间隔得久了,你先让我想想。”

  啊?!子释就这么斜扭着脖子,愣愣盯住他。心想:真唱啊……你不怕丢脸,这个……我会不好意思啊……

  长生把他脑袋往回扳,顺手搂紧些,拔直了脊背,微微抬头,开口唱起来——正是之前遥遥传来的那首歌。

  歌声响起,子释浑身一震,什么丢脸啊尴尬啊统统抛至脑后,只剩下一双耳朵留在原地,其余部分都随着他的声音飘飞到云天之上,雪峰之巅,穿越山林河谷,俯瞰原野大地。

  长生不知不觉唱得投入。西戎各族男女老少都是天生的歌者,他嗓子本就相当不错,更兼内力深厚,声音自胸腔而出,穿透力极强,于旷野群山间远远传开,也不知最终消失在哪里。

  子释不知道歌词是什么意思,却又似乎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明明白白。那样忧伤,那般喜悦,那样苍凉,那般虔诚。歌声中无尽的情意,仿佛倾诉,仿佛咏叹,仿佛祈祷。一重重向远方传开,对天空大地宣誓;又一句句在心田回荡,与灵魂意念共鸣。

  他一点一点融化在歌声里,融化在他怀中。

  ——长生长生,你在唤我么?你在找我么?……对不起,我再也不乱跑了。我哪儿也不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是梦是醒,又何妨?重要的是他也在这里。

  前世今生,又何妨?重要的是同他在一起。

  士兵们驻扎在山脚下,长生仅带几名高手,一鼓作气,半天工夫,爬到奥云宫前。尽管石阶小路又陡又窄,比起上回腊月登山,可好走得多了。手里抱个人,到达宫门时脸不红气不喘,跟着的几个侍卫佩服不已。

  乌霍大师领着弟子在门口等候。

  恰好又是黄昏时分,阳光斜斜照在门前金钟上,金钟表面铸刻的咒文仿佛有生命般跳跃流动。天池上方水雾缥缈,山壁自雪线以上一片纯白,整座奥云宫像是飘浮在白云间。

  “陛下。”乌霍大师躬身合手为礼。

  长生抱着子释,便只弯弯腰:“大师。”

  乌霍大师目光停留在子释脸上。正午在歌声中睡着,子释一直没醒。他身上裹着未经印染的素色毛毯,一张脸比毛毯的颜色还要纯净。漆黑的发丝眉睫柔和又深刻,黑白对比间竟生出令人眩目的艳丽来。

  第一眼,乌霍大师以为皇帝陛下把宠妃带上了圣山。虽然这个,奥云大神不搞性别歧视,女士向来同样进宫参拜,但是奥云宫清修之地,手下弟子都是男人……咦,不对。细看两眼,这么漂亮的人,还就真是个男人。

  暗松一口气:“陛下一统四海,富有天下,不知驾临奥云宫所为何来?”

  “大师是否记得,符生上次来,曾在大神尊前许下一愿。”

  “记得。”

  “托大神保佑,心愿达成一半。故而今日前来,既为还愿,亦是祈福。”

  “原来如此。”乌霍大师点头,忽又问,“正午有人在山下吟唱四季颂曲,声传天外,非内力深厚者不能为,可是陛下?”

  “是我。”

  ——以心灵之声呼唤奥云大神,本是奥云宫最重视的修持方式之一。这些颂曲,宫中弟子人人会唱,典礼祭祀必唱。长生本没想到这一点,却因为子释无意间的提醒,干脆人未到,声先至,提前拍了奥云大神和先知大师一记响亮的马屁。

  乌霍大师明显神情和悦,将客人引进宫门。

  长生双手托着怀中人,跪在大殿祭台前。

  乌霍大师道:“敢问陛下何所求?”

  长生垂首,看着子释的脸。

  “他是我心中圣灯,掌上神香。符生不敢奢望更多,但求今生神香不灭,圣灯长明。”

  半个月后。

  “呼达、嘎巴、达乐、都以德来、乌单特……”

  子释坐在窗前,很认真的背单词。他现在的生活极有规律:每天上午学西戎语,正午练功、睡觉,下午和晚上研究奥云宫中夏文典籍,亥时初刻准时就寝。长生要么陪他,要么给他弄吃的,日子逍遥闲适。

  子释的教材,就是乌霍大师手抄的纸本《艾格之咏》。西戎语以夏文记录,文字上完全没有障碍;宫中西戎内侍卫兵偶尔用本族语言唠叨家常,发音方面也不陌生。过去是没精力没时间,这回得空,一旦掌握规律,学起来进步神速。不但自己学,还号召跟来的夏人侍卫一起学。

  打先帝符杨手里,华荣官方已经形成了事实上的双语一文制:西戎语、夏语,书写都用夏文。

  最开始,凡朝廷敕命诏令,一律先用西戎语草拟,再翻译成夏语。然而西戎语产生于草原大漠,远远不能满足入关后复杂的社会生活需求,单就词汇来讲,便十分不够用。再加上夏臣地位逐渐提升,高层官员中夏臣比例逐年增加,即使当初的顽固分子,也慢慢在实践中体会到使用西戎语的不便之处。就连符杨自己,也常常觉得很多事用本族语言说不透彻,好比马鞭子没法拿去耕田。因此,朝中通行的公文,尤其是自上往下行的公文,基本都使用夏语。

  符杨也曾经规定,西戎官员任职夏人统治区,必须通夏语。只是这一条真正落实并不容易,大部分西戎官员的夏语,离职务需要的水平还差得远。而朝中西戎高官,无不坚持用本族语言上折子,至不济附上译文副本,供秘书省尚书省夏臣览阅。因为夏文书写繁难,即使是西戎语奏折,也多由幕僚代笔。

  不过符杨在世的时候,每当想跟亲信说点体己话,或者西戎将领官员们想跟皇帝打点小报告,本族语言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因为夏臣看不懂。鉴于此,皇帝颁布了一项自认极其英明的决定:严禁夏臣擅自学习西戎语。

  子释偶然听说,对长生道:“感情皇帝老爹拿这个当密码使呢!赶紧废了。诏告上下,夏臣精通西戎语者,嘉奖重用。不光西戎语,凡愿学习非本族语言者,一律嘉奖重用!”

  此刻,子释面前摆着《艾格之咏》的原文和乌霍大师的翻译,一边背单词,一边对照译文是否精准。看到有疑问的地方,就拿笔做个记号。

  忽然一个影子落到纸页上,抬头。

  长生站在外面,冲他龇牙一笑。右手搭上窗棂,眨眼间整个人便从窗扇底下钻了进来。子释作势前趴护住满桌书本纸张。那一个气定神闲落到旁边,不屑道:“我要带动了你的东西,也太不中用。”

  “我就是配合你一下,以壮声势。”

  “哈!”长生笑完,拉起他的手,拖着就往外走。

  “去哪里?”到得门外,子释把手抽出来,长生也不勉强。毕竟是人家清修之地,好歹给大神留点面子。

  长生不说话,神色间却带着点儿兴奋。这人照例超级闷骚时便是如此表情,子释心里不由得十分期待,背起手欣欣然跟在后头。走到大殿侧面一间屋子,乌霍大师与两个弟子正在清点东西,地上椅子上摆满了各色物品。子释一瞧,皮袄、皮靴、皮帽、手套、尖刀、冰镐、背篓……

  眼睛登时亮了,望向长生。只见他微微笑着,动手跟两名小师傅一起收拾。

  乌霍大师递过来一只碗:“把这个喝下去,上到高处不会头昏。”

  当子释喝水的时候,又道:“中秋一过,雪莲必定凋谢。今天采的是最后几朵,再不去看,可就看不着了。”

  子释喝完,双手捧着碗还回去:“谢谢大师。”

  老少二人相见恨晚,乌霍大师就盼着他赶紧把西戎语学通学精,好共同参研文献,并完善自己创制的西戎文字。

  西戎各部落语言大同小异。符杨称王之后,戎族语自然成为官方语。西戎语和西域各国及北方其他少数民族语言都有极近的亲缘关系。若能创制一套完善合理而又便利易学的文字系统记录西戎语,不仅对西戎本族,对翻译保存西域各国及北方少数民族文献,促进整个大西北的交流与融合,其重大意义不言而喻。

  子释听乌霍大师说起西域通行的花体十字文种种不足之处,北方很多民族也像西戎一样,尚没有属于自己的文字,思绪立刻飘飞至无限遥远的时空。他所想到的,比起奥云大神座下先知大师能想到的,当然要丰富深刻得多。

  总而言之,在乌霍大师眼里,李子释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皇帝陛下把这宝贝交到自己手中,无限感激大神恩赐。

  子释看看自己身上,忍不住就要笑。笨拙的走到温泉沟边照一照,果然整个一只树袋熊。又看看长生和另外两位同行上山的小师傅——为什么人家穿上这身行头意气风发英姿飒爽,自己穿着就是考拉?

  长生冲他招手:“过来。”

  子释白他一眼:“想笑就笑,小心憋出疝气。”

  两位小师傅乃修行有德之人,却是一派率真,露出洁白的牙齿在旁边笑得灿烂。

  长生把人拉到面前。看他被皮毛从头包到脚,只有一张脸格外小巧鲜明,差点当众就亲下去。终于将手里黑纱兜头蒙住,叮嘱:“我说好,才许揭开,否则可能导致雪盲。”转过身蹲下,“上来吧。”

  子释喜孜孜爬到他背上,这时候才想起安全问题:“会不会太沉?”

  “从前打猎扛着野猪上下冰山都没事——你比野猪轻多了。”长生不等他答话,对两个笑嘻嘻的小师傅说一声,“我先上去,你们慢慢来。”

  皮带勒住身后的人,在腰间扣稳。蹬腿纵身而起,刀尖扎入冰壁借力,双手交替向上,眨眼间攀高十几丈。

  子释感觉适应了攀升的速度,悄悄转头。

  透过朦胧黑纱,雪山冰川显出淡淡的墨蓝色,宛若端庄而又神秘的仙子,脉脉含情幽然伫立。一片云缓缓飘过,原本藏在云后的阳光失去遮挡,瞬间照亮无数高耸的冰峰。而雪线以下丛林草地尽数笼在阴影中,变作漫无边际深广的蔚蓝。子释扭头望着身后海上金山,目眩神迷。

  仿佛过了许久,当又一片云彩重新遮住阳光,终于回神。在他肩上趴了一会儿,抬头仰望两人正在攀登的峰顶。

  如此近距离贴近这座大漠中的圣山,那直耸入云的峰尖与天空相连,仿佛当真通往彼岸天堂。风从耳畔吹过,带来神灵的低语,召唤尘世迷失的心灵。

  脖子仰累了,老老实实趴在他背上。

  身体似乎没有重量般,一步步飘浮上升。

  ——这才是真正腾云驾雾。

  跟着他,直上天梯,登往仙境。

  “长生……”

  “嗯?”

  纯属无意识唤一声,不知道要说什么。半晌,悻悻道:“你拿我比野猪……”

  紧贴着的身躯轻微震动,子释知道他在笑。末了,听见一句:“我又不会带野猪去看雪莲。”顿一顿,“箍紧点儿,别说话。”一声吆喝,“翻山咯——”

  ※※※※※※※※※※※※※※※※※※※※

  【神仙小剧场】

  阎罗、黑白无常、阿堵,四个人八只眼睛盯着大屏幕。

  屏幕上显示出幽冥之海中无数命灯,黑不见底的海面漂浮着密密麻麻跳跃的光点,不断有灯熄灭,又有灯点亮。

  黑无常摁下按钮,给其中一盏灯来个特写。灯光已经微弱到只剩下明灭不定的焰芯,小小红点正逐渐收缩,随时可能彻底消失。

  白无常(大松口气):这回我提前三年就设置了系统提示,最近一星期每隔三分钟提醒一次,都整得神经衰弱了我。

  黑无常:李子释这回真到头了。上次是他自己也不想死,才又拖了三年。这次我看他也活腻了,懒得再挣扎折腾。

  这时,命灯终于熄灭。

  阎罗:唉——总算可以交差了。幸亏上回王母没虐过瘾,答应替咱们在玉帝面前遮掩……

  阿堵:你倒轻松,可怜我无端端多出十几万字,实验报告增加几百页,这辛苦费谁出?

  阎罗:不是答应把单行本在天宫和冥界的版权都给你么。(转移话题)黑君白君,预备接引去吧。

  黑白无常“嗖”一下没影了。

  阎罗(摊在椅子上):我说阿堵,那实验结果分析,干脆你一并写了得了……咦?!(直起身,紧盯住屏幕)这是怎么搞的?!

  只见明明已经熄灭的命灯,忽然又亮了,并且正在慢慢增加亮度。阎罗满脸紧张趴在电脑前,屏幕上一串串数据飞速闪过。

  “紫薇炽盛隐左辅,竟是分芒于它,这……”

  黑白无常突然出现,表情慌张:“报告阎王,李子释不肯过忘川水,结果被符生硬拉回去了!”

  阎罗(故作镇定):我知道了。没想到,有人情愿拿本命元神养着他……这下子,除非那一个死了,这一个才会死……

  白无常:快看看那一个什么时候死?要不提前点……

  黑无常:人家是帝星,你试试。搞不好直接叫你下岗。(沉吟)既然还活着,那就接着活受罪好了,受罪系数再增加几个点……

  白无常打个寒颤,心想:果然貌似纯良最腹黑啊。

  阎罗(摇头):已经入了鬼门关,便算是死过了。阳寿耗尽而亡,又不是自杀,活受罪的诅咒已然解开,怕是奈何不了他了……(难以置信)真没想到,竟能把魂魄再拉回去,这两人……

  阿堵(神秘的):小阎你没谈过恋爱吧?

  黑白无常一齐转头。

  阎罗:呃……没……

  阿堵:这就是了,所以你不理解爱情的力量。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比翼双飞连理枝——这力量发挥到极致,连神仙也没办法的。

  阎罗:咳!那什么,爱情的问题我们过后再说,眼下怎么办?

  森罗殿三人组面面相觑,愁眉苦脸。

  阿堵(眼珠一转):小阎你不说入了鬼门关,便算是死过了?那就这样,且由他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在凡间待着。你这里就当他确实死了,该办什么手续办什么手续,谁会当真来查他魂归何处,投胎到了哪一世?试验报告你说怎么写我便怎么写,送到王母那里交差。至于天庭其他各处,凡间安稳,他们自然也清闲,你暗中打点打点,没有谁会特地跑玉帝面前无事生非的……

  阎罗、黑白无常满脸仰慕望着阿堵。

  阿堵:只不过,这个……啊……

  阎罗(连连点头):明白明白,辛苦费嘛。你放心……

  两天后。王母坐在瑶池边上读试验报告。

  “子释在长生怀里永远的闭上了眼睛,年仅二十五岁。长生将他的尸体存放在万年冰洞之中,与雪衣睡莲相伴……”

  王母:呜呜……太虐了……太虐了……呜呜呜……哀家,哀家后悔了,哀家要看he……

  阿堵:人死不能复生,娘娘请节哀。

  王母:我不管!不管用什么办法,给人家掰成he啦,好嘛好嘛!人家要he啦!

  阿堵(万般无奈):好好好,我给你掰……不过,娘娘,这个难度很大啊,数据改改就是了,那试验结论可……

  王母:这有什么!不就是《从本体论的角度研究个体生命在极端环境中的整合与再生能力》么?你就写,试验证明,一旦加入爱情这个变量,个体生命在极端环境中的整合与再生能力是无限的!!

  阿堵(无比崇拜):娘娘圣明!!!

  王母(得意):赶紧写去!至于酬劳方面,哀家不会亏待你的……

  注释

  本章关于植物药性、治病疗伤等方面描写,统统杜撰,请勿追究。

  注释

  本章关于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后的语言文字政策,与史籍记载部分类似。请勿套入史实理解。

  注释

  本文关于西北关外高原大漠的描写,不妨看作是西藏与新疆相结合基础上的想象,杜撰居多,请勿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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